这药王牧场还真大,现下正值隆冬,牛羊被安顿在向阳的避风处,因此栅栏里空荡荡的,地上白皑皑的,冷风吹在颊上冻得人神志清醒,好像大地里只有自己独生,呵呵,这感觉真的很特殊。
跃上栅栏横木,她轻盈地站在上头,「刷」地由背后抽出两截银短棍,瞬间组合成长枪。先是并步点枪,接着右弓步一个推枪,左跨步直劈,再跨步扎枪,跟着双腿马步蹲,单臂旋腕,然后退步拦拿,回身扫枪准备收势──
可能是扫得太过力,长枪在空中挥了半个漂亮的银弧,还没完全收回,她脚下横木陡地一断,重心不稳,喉中尖叫还来不及发出,人已跟着摔下。
「唔──」她的小脸整个埋在雪地里。
「没想到九江四海的银枪小红妆,也有中箭落马的时候?」男音低低响起,隐忍着笑意。
「齐吾尔!」她俐落地翻身坐起,一双眸子直勾勾地盯着近在咫尺的男子。自那晚与他夜搜雪原回来后,隔日他就没了踪影,也不知上哪里去。
「正是在下,」他拉起衣袖,极自然地擦去沾在她白颊和额上的细雪。「栅栏横木被你跺断,来年春天就关不住牛羊了。它们会一只接着一只往这儿钻出来,然后跑得远远的,不会再回来了。」
他又在逗她吗?窦德男脸蛋微红,急忙道:「我会修。」
「来不及的。你明儿个就要跟着你家姊妹回九江了,哪有时间修理?」
她定定望着他,不知说什么好。
明天二姊就要回九江待嫁,她们三个妹妹自然得跟着回去,哪还能继续留在这里?然而在回去之前还能再见到他,和他说说话,她不能否认,自己心里其实……正挺高兴的。
「你、你……哇哈哈──一定要这么认真吗?!真有趣!」见她发怔的模样,双颊红扑扑,刘海俏皮地飞扬,他捂着胸口忍不住笑了出来。
不知是否因为要离别了,窦德男这次竟没心思生气,抿着唇站起身,她拍了拍衣上的雪。
「嘿,怎么啦?为什么不说话?」他狐疑地挑眉,不给她反应的机会,双掌合握她的腰肢,瞬间已将她抱上另一根完整的横木坐着,而自己亦与她并肩而坐。
那种心慌意乱的奇怪感觉又升上来了。她把玩着银枪头上的红缨,闷闷地道:「就是不想说。」
「喔?」他望但她的侧颜,随意地问:「阿紫姑娘和阿宝姑娘呢?」
「跟巴哈哈喝酒去了。」
「你为什么没去?」
还不是想见你。这期望赤裸裸地在胸中揭开,她方寸一震,两只手不自觉地把红缨编成好几条麻花辫。
「就是……就是不想去。」
片刻,他叹了口气。「好吧,我也不想猜了,告诉我,你心里为什么不畅快?是我的出现碍着你的眼?你不想见我,那我走远一点好了。」
他作势要跳下横木,窦德男心一惊,连忙抓住他衣袖。
「不是,你别走。是、是我不想这么快回九江……好不容易才出来玩儿,塞外这么大,想看的东西还没看尽呢……」
他冲着她笑,齿白而整齐,瘦削的颊上有着深邃的酒涡。
「草原是很美,但并非外人所想像的那般浪漫。你想看尽塞外的春夏秋冬,得吃得了苦才行。」
闻言,她单手旋了圈银枪,稳稳握住。「我们窦家女儿个个都吃得了苦。」她一张脸容英气勃勃。
他诚挚地颔首。「我相信。」
窦德男原本得意的笑了,可没一会儿,嘴角又垮了下来。「你相信也没用,明天还是得回去。」
「这么喜欢塞外,我瞧你乾脆嫁到这儿算了。」
她脸红了红,啐了一句,「八字还没一撇呢。」
齐吾尔忽地静默,内心苦笑着,不知自己跟一个小姑娘扯这些做什么?他干嘛这么爱逗弄她?差了十三个年头呢!她呱呱坠地那一年,他已经骑着大马在草原上呼啸,在大漠中驰骋了。
「这些天你都上哪儿去了?」她不懂他心思起伏,微侧着脸轻声问出。
一只百灵鸟啾啾啼叫,轻盈地掠过天际,他望着,唇边的笑收敛了。
「蒙族以游牧为生,逐水草而居,我能去哪里?当然是回我们族人冬季的营地。」
药王牧场这里是属于塞北三王会的大本营,他虽也是会中人物,更是蒙族族长,让族人能安稳丰余地度过严冬,正是他的重要职责之一。
「下回,也带我瞧瞧去吧,好不好?」蒙族这么庞大,支部分布在广大的草原上,冬一到,全聚在一块儿避寒,那样的营地肯定是极其壮观的。
他似乎觉得玩味儿,眉目间又出现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态。
「你想瞧什么?」
她眼珠子转了转,清朗地道:「可多着呢。又吧又壮的牛群,又绵又软的羊只,我还要看套马功夫、挤羊奶、剪羊毛,还想听草原上的马头琴,我听过那个那达慕盛会,我要看蒙族的姑娘跳舞,更要看蒙族的勇士比赛骑射和摔跤。」
他微微震撼于她话里所流泄出的热情,隐约有个错觉,觉得这个中原的小姑娘本质上比他更像个蒙族人。直率、坦然、豪迈而开朗,她的笑像草原上初升的朝阳。
「你可真贪心。」不自觉地,他伸出大掌揉乱她的发,把她当成顽皮的小姑娘看待了。「可惜你的那达慕盛会得等到夏季。到得那时冰雪尽融,草青水绿,你再来这儿来,我请你喝酒,带你瞧热闹去。」
她欢喜笑开,神采飞扬。「齐吾尔,你我就一言为定。我来,你请我喝酒,你上九江,我也请你喝酒。我已经直唤你名字,你往后也叫我德男或阿男便行,咱们就作好哥儿们。」
他眉心微乎其微地皱拧,瞬间已云淡风轻,浅笑道:「好,就作好哥儿们。」
一个十七,一个三十;一个小姑娘,一个老头子;一个率真细腻,一个心思多诡,想作好哥儿们,似乎大不易。
第三章 有月同欢
四海镖局的大干金、二千金选在过年前的同一天出阁,婚事自然盛大。
嫁了人,大姑娘窦招弟仍继续留在镖局里帮忙,毕竟鹰雄「天下名捕」的职责,总不能带着爱妻四处去缉拿恶徒,而二姑娘窦带弟则让李游龙给迎回塞北去,名副其实的抱得美人归。
三月里,桃花红、杏花白,水仙花儿开,春天的气味儿从湖上一路吹来,漫过九江的大街小巷,飘进四海镖局里,就连练武场角落那株长出墙的红杏,也添上了青春的颜色。
「傻二,待会儿得空把枝哑修一下,剪得有角度些,正面瞧去是菱形,侧边瞧去是四角正方,由下往上瞧像把伞,能不能做?」那美妇摊开两只纤手搁在眼前,一下子远一下子近,对着红杏比来比去抓角度。
「呃,我试试,应该没问题。」
「就交给你啦。」她拍拍傻二肩头,旋身步进开敞式大厅,手中那杯太极翠螺还没沾唇,大门外一个短发姑娘正风也似的冲进来,还边走边嚷叫。
「气死找了!那个王八蛋、臭家伙,云姨!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我不知道。」她啜了口茶等着。
叫嚷声傅进内厅,窦大海掀开廉子走了出来。他上完茅房,正打算带几名镖局子弟外出谈桩生意。见那短发姑娘,他颧骨笑得高高隆起。
「阿紫,你们回来啦!这趟子镖走得顺利吧?咦,阿男和其他师傅呢?怎么没跟着你一道儿?」
「他们在后头,一会儿就到了。阿爹!气死我了啦,」窦盼紫眯眼大叫,「我生气、我好生气,那个王、八、蛋!」那咬牙切齿模样挺吓人的。
「谁惹着你啦?说!咱们爷儿俩揍得他当狗爬!」
唉,爷儿俩?他又把闺女儿当壮丁了。
「还不就是两湖岳阳那家子,什么五湖镖局,明明就只有两湖,硬要往自己脸上贴金。哼!咱们叫『四海』,他们就故意取作『五湖』,还说什么『五湖四海』,注定四海镖局要排在他们下头。」
窦大海一听,双目几要喷出火来。「妈的!又是那姓关的老小子……」
「人家不老,还比姊夫小上三岁。」云姨平心静气地反驳,媚眼一抬,瞄着这对火爆父女组。
「他、他他就是老,还色性坚强,你往后……离他远一点!」他的落腮胡大剌剌地张扬,根根像针、像刺,想扎谁似的。
云姨偏不应声,又啜着茶,窦大海还要说些警告的话,却被窦盼紫气呼呼打断。
「阿爹,不只是老的,更坏的是那只小的。」想起死对头的嘴脸,她气得握紧双拳胡挥一番,这次,咱们在道上客栈和他们遇上了,先是向店家争客房,咱们赢啦,结果姓关那臭小子怀恨在心,竟然趁着夜半烧咱们镖局的大旗。」
「什么?!」旗子就是面子,对头把他的脸踩在脚下,这还了得?!「可恨……太可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