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赛?」
「从这里骑到河堤那边去,输的人请吃冰淇淋。」随口抛下一句后,姚立人也不管她同不同意,径自踩动踏板,与儿子共骑一辆协力车率先离去。
她愣愣地看着一大一小的背影,好一会儿,才记得坐上自己那辆单车,追上去。
姚立人说的没错,今天的晚霞确实很好。璀璨的秋阳收敛了光芒,却还是不忘帮天边的云朵刷上轻淡的胭脂,金橙、浅紫,以及那镶在最边缘、一圈迷离的烟蓝,暮霭如诗如梦,教于香染思绪也朦胧起来。
多年以前,她也曾这样骑在淡水的霞光夕影里,也曾这样注视着前方俊挺的男性身影,他的肩好宽,他的背很厚,他像能为她担起一片天地,遮去一帘风雨。
他能保护她,他也会保护她,当年的她,如此坚定地相信,不曾有一丝怀疑。
她曾经有梦,梦里,她会和他就这么一辈子共骑一辆协力车,也许,再加上一个清纯可爱的孩子。
如今,她的梦想,算是实现了吗?
她涩然苦笑,看着前方那父子俩共乘的协力车离她愈来愈远,愈来愈迷蒙。
她偶尔会听见姚轩的笑声,那清朗的、像风铃般悦耳的笑声,一串一串,迎着风清脆作响。
她想,一定是姚立人正说着笑话,生性风趣的他很会说笑话,也爱说笑话,从前的她常被他逗得乐不可支。
从什么时候起,他不再对她说笑话了?或者,是她不想听了?她心一紧,猛地加快踩动踏板的速度,不一会儿,便追上了那辆教她心神怔忡的协力车,然后,又超越了它。
「哇塞!不得了了,轩轩,你妈咪居然超过我们了!」姚立人在她后头大声嚷嚷,「我们两个大男人居然骑不过一个女人,真丢脸哇!」
「妈咪真的骑得好快哦!」姚轩赞叹。
「快!加把劲,我们追上去。一、二、一、二……」姚立人数着拍子,跟儿子协调好节奏,全速冲刺。
但两个人骑车,毕竟不如一个人轻巧,何况于香染又像吃了什么兴奋剂,发飙地闷头往前冲,没几分钟,便率先冲过「渔人码头」的大招牌。
「你妈赢了。」姚立人回头朝儿子露齿一笑。
「原来妈咪骑车技术这么好。」姚轩好羡慕,「她怎么不早点教我?」
「你现在学也来得及啊!前面好像有个公园,你可以在那边练习。」
「真的吗?」姚轩睁大眼,兴奋得几乎坐不住,「我真的可以自己骑车?」
「嗯哼。」
「太好了!我们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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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修着木栈道的河堤骑过,两辆车终于一前一后抵达了河岸公园。姚立人买来冰淇淋,要母子俩边吃边坐在草地上休息,自己则骑着车折回老街,又跟商家租来一辆适合孩子骑的单车。
牵着车回到河岸公园后,姚轩早耐不住东张西望等着他,他也不啰唆,马上教儿子骑单车,折腾了半个小时,姚轩已能摇摇晃晃地前进,姚立人这才放他独自练习,走向坐在附近草地上的于香染。
「妳看轩轩,已经能自己骑了,不愧是我们的儿子,骑车天分不错嘛!」他赞道,在她身边坐下。
「他一个人没问题吗?」相较于姚立人的信心,于香染显得忧虑,秀眉轻颦,「你应该在他身边看着他的。」
「放心吧,他可以的。」
话语方落,姚轩单车一晃,差点翻覆,于香染轻喊一声,站起身,姚立人忙拉住她。
「你放开我,轩轩跌倒了!」她焦急地瞪着他。
「谁学脚踏车不跌倒的?」他潇洒地应道,「让他去吧,多跌几次他就掌握诀窍了。」
「可是……」
「不必担心。妳瞧,轩轩不是自己爬起来了吗?他没问题的。」
闻言,她定睛一看,果然发现姚轩正牵着单车站起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毫不迟疑地又坐上去,继续练习。
「坐下吧!」姚立人拉她坐上草地,「轩轩不会有事的。」
她不情不愿地坐回草地上,一双眼却仍紧盯着儿子,不曾稍离。
姚立人看她紧张兮兮的模样,又是好笑,又是心疼。
「好久没来淡水,这里变好多,连公园都修起来了。」他感叹,「还有那排河边栈道,在上头散步的感觉一定不错吧!」
她不语。
「咦?那里还有一座桥!桥下那些是游轮吗?我有没看错?」
她还是不理他。
她一定要这么紧绷吗?纯粹是因为担心轩轩,还是不想在他面前放松?
姚立人叹气,「妳给自己太大压力了,香染。」
她这才扭头看他,神色愕然,彷佛不明白他说些什么。
「妳没必要这么紧张。」他幽幽说道。
「我没有紧张!」她尖锐地否认。
「我知道妳很关心轩轩,不过有时候,妳也该让自己放松一下,喘口气啊!」他柔声劝她,凝视她的眼里带着七分关怀,还有三分不舍。
她不喜欢他这么看她。她板起一张脸,「你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我管轩轩太紧了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她瞪他,「你说,中午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为什么轩轩不发邀请函给同学?他跟你说了些什么?」她厉声追问。
他没回答,看了她好一会儿,轻轻叹息,「他什么也没跟我说。」
她狐疑地瞪他,不相信。
「他什么也没说。」他补充,「是我自己猜的。」
「你猜到什么?」
「难道妳看不出来吗?」他定定望她,「轩轩没有朋友。」
她一震。
「他没有朋友,当然不晓得应该把邀请函发给谁,请谁来都很尴尬,不是吗?」
「怎么……可能?」她惊愕地呢喃,「我以为他只是没有比较谈得来的好朋友。他只是小学一年级啊,这年纪的孩子不是大家都玩在一起吗?」
「可是轩轩不一样,他总是一个人。这几天我去学校接他放学时,从来没看过他跟哪个同学走在一起,难道妳没发现吗?」
她是没发现,从不曾注意到原来儿子在学校里处于如此孤立的状态。愧悔在于香染心头漫开,可瞥向身旁那神情平静的男人时,她又禁不住一阵懊恼。
「你怪我吗?」她突如其来问道。
「嗄?」
「你在怪我吧?」她语声尖锐,「你该不会认为,都是我这个做妈的管太严,才会害他交不到朋友?」
「妳误会了,我没这么想。」姚立人赶忙解释,「我只是觉得……」
「怎样?」
「轩轩太成熟了,不像个孩子。」他摇头,「大概是因为这样,他才会在团体里格格不入吧!因为那些孩子不理解他的想法,他也没法子跟他们打成一片。」
「……」
「虽然轩轩口头上不说,不过我想这问题应该很困扰他吧,就算是个孩子,也需要朋友啊!」
姚立人感叹,于香染却默不作声,容颜微微刷白,闪烁不定的眸像想起了什么。
见她这般神情,姚立人心一跳。该不会他又说错了什么吧?「香染,妳……」
「朋友很重要吗?」她忽地幽幽启唇道。
「嗄?」
「朋友,有那么重要吗?」她直视他,美眸蒙眬,如掩上轻纱。
他一怔。
「当然有朋友是很好,不过人最终还是得靠自己,不是吗?我认为有没有朋友,不是那么重要。」她近乎冷情地低语。
他惘然,胸膛漫开复杂的滋味。是他,让她变得如此冷情吗?
「当然,你一定不会同意我的想法。」她讥诮地勾唇,「毕竟你是个为了朋友可以赌上一切的硬汉嘛,就连抛妻弃子,也在所不惜。」
他心窝一痛,「香染!」
「我说错了吗?」她冷笑。
「妳……」姚立人怔望她,一颗心乱了、慌了,满腔言语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他只能傻傻看着她,看着她苍白的容颜,良久,涩涩牵唇,「妳真的很恨我,对吗?」
「没错,我是恨你,恨透你了。」她一字一字掷落,森冷的语调似雪,冻结他的心。
他黯然,「我很抱歉,香染,我知道自己伤妳很深,这些年来,我没有一天不在想,如果我当时肯多站在妳的立场为妳想想,考虑妳的感受,也许我们现在就不会……」
「别说了!」她尖声打断他。
他却坚持地继续说道:「妳也知道,辰中跟我从小一起长大,他是我的『麻吉』,跟我的感情比我哥还亲。九二一那次,他被压在残骸底下,过了一个礼拜才被挖出来,我赶去医院看他的时候,他已经奄奄一息。」
说到这儿,姚立人忽地气息一促,忆起当时与友诀别的情景,他仍鼻酸。
「他为了见我一面,迟迟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他拉着我的手,拚命想跟我说话……妳知道吗?他那时候已经意识不清了,连视线也一片模糊,我想他根本看不见我,可是他却握着我的手,一直握着不放。」姚立人眼眶微红,嗓音沙哑,「我真的、真的好希望自己能救他,如果他能早一点被发现,也许就不会……」他喉头一紧,再也说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