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之情是爱,普渡众生是爱;爱一个人是爱,爱天下人也是爱。就好像蚂蚁也是一条性命一样,妳明不明白?」
珍珠望着他思考良久,只得摇摇头。
老农夫笑了,拍拍她的头道:「不要紧,我自己也还不是很明白,所以我还在这里。」
「……」转生使好不容易拿出茶杯,听到这些,他又想说话了,可又努力忍住——塞个茶杯还好,万一塞个茶壶那可怎么得了?
老农夫斜睨着他。「你这穷酸书生又有什么话要说?」
转生使连忙摇摇头捣住嘴。
「哼,可得真的没有才好,要让老夫听到你在老夫背后嘀嘀嘟嘟地,老夫可饶不了你。」
「那可不成!菩萨说这些话明明没道理!」
「哦?」
「倘若执着有错,那菩萨也就错了;倘若执着没有错,但珍珠又错在哪?男女之情是爱、普渡众生是爱,爱几个人都是爱,就算爱一条狗也是爱,那为了爱去杀人放火固然有错,但那也是爱啊!」
「所以每个灵体最终都有结束不是吗?喝下孟婆汤了却前世尘缘,无嗔无喜重头来过,一次又一次,洗涤自身罪孽直到修成正果的一天。」
「那为何还是有那么多人转世为恶?忘记了前世的教训,今生还是一样造恶作孽?」
「倘若那么容易修成正果,如今已然满天神佛,地狱早空。满天都是神佛了,还要这天地人间做什么?」
「这……」转生使傻了,这……这似是而非的道理到底通不通啊?
老农夫微微一笑,气定神闲地饮了一口茶。
「金虫虫。」
斗蓬恭敬侧身。
「嗯……五百年吧。」
斗蓬行揖作礼,看不出喜怒。
「服不服气?」
他又行礼,代表着「服气」。
「他们说这叫『罚』,不过依老夫看……」老农夫横他一眼,「我看你是求之不得吧?」
钟重微笑低头,并不言语。
老农夫回头望着珍珠,眼里写着怜悯。「孩子,妳的五百年也是免不了的,生死簿既已记载,就算是老夫也不能更改,妳明白吗?」
「珍珠明白……」黯然。
「不过……这五百年,妳就跟在金虫虫身边为冥界做事吧。」
珍珠一愣!「不用去无识界?不用喝孟婆汤?」
老农夫一脸慈祥笑颜。「妳想忘掉吗?」
珍珠犹豫了一下。去无识界陪着王爷沉睡五百年似乎也不是很糟的选择……
「那不是妳能去的地方。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宿命,妳的宿命不在那里。」菩萨慈和说道。
珍珠叹口气点点头:「珍珠明白……」
「妳明白就好。既然妳不想忘掉,那就不要忘掉了,去吧。」
「那我呢?那我呢?」转生使忙问。
「你?你有什么问题?」
「呃……」转生使搔搔头,「小官负责珍珠转世之事却又连连出错,虽然这些都不是小官的错,可是……」
「可是生死簿是你写的,你跟珍珠始终脱不了干系。」
「啊?」
老农夫又扛起了锄头,微笑着转身重新走入竹林,嘴里哼着让人听不明白的小调。
「那是什么意思啊?」转生使大嚷。
老农夫丝毫不理会他,径自走入竹林,消失无踪。
「喂!」转生使这一吼,才猛然捣住自己的嘴。那可是菩萨!他这么「喂喂喂」的乱叫,岂不是要遭天谴?!
就这么一转念间,他们已然离开了竹林,周遭又是一大片的虚无。没有竹林,没有麻雀,也没有了竹桌竹椅。
从现在开始算,他们新的五百年,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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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萨的旨意真是好生奇怪,怎么会把珍珠跟钟重摆在一起?他们怎么看也不搭调,怎么看都觉得珍珠应该跟自己在一起比较妥当。
转生使瞪着钟重的斗蓬,好半晌才闷闷地开口道:「喂,菩萨把珍珠交给你了,你可得好生照顾着她。本官官阶虽然小,但倘若本官知道你没善待她,本官还是不会与你善罢罢休的!你知道吗?」
斗蓬远远站在一旁,对他所说的话没半点反应。
「你真是个闷葫芦!本官跟你讲话,你到底听到没有?!」
「他不爱讲话就由着他吧。」珍珠摇了摇头。
「妳要跟这闷葫芦在一起五百年啊,真会闷死!」
「鬼是闷不死的。」
「也许正因为闷不死,所以更惨了。」
珍珠不由得失笑。「要是跟你在一起,一定不觉得那么闷了,可惜……」
「可惜菩萨不知道怎么想的。」
转生使懊恼地摇摇头,有点后悔刚刚没跟菩萨据理力争。这段时间相处下来,他还满喜欢珍珠那至情至性的脾气,让珍珠跟着自己替鬼魂转生应该不错,怎地菩萨竟让珍珠跟着狩魂使去抓游灵?
望着他们,钟重只是沉默。他也明白珍珠的至情至性跟自己并不搭配,他跟在菩萨身边听菩萨讲经已经多年,菩萨总说他太「空」了。是因为他太「空」,所以要配上珍珠的执着吗?
执着,凡人总是执着的,他看过太多勘不破爱恨嗔痴的凡人,珍珠就是其中一个,跟这样的珍珠相处五百年……菩萨是要考验他的耐心,要把他变成圣人吗?
「唉……本官的时辰到了,还有好多事情没办呢,不能再留在此地了。」转生使依依不舍地望着珍珠道:「本官有空会再来探望妳的,妳善自珍重。」
「妾身晓得……你可别再害人转不了世。」珍珠忍住笑意回答。
转生使翻翻白眼,一脸的莫可奈何。
转生使走了之后,四周又是一片死寂了。枉死城中最令人不能忍受的就是这种死寂,无天无地的死寂,令人寂寞得发狂。
珍珠转身望着狩魂使,那暗灰色斗蓬静静伫立在她身旁,那竟是天地间唯一的存在。
她不由得深深叹息。
第四章
「快过去!莫要哭哭啼啼的!死便死了,还想回头?!」
枉死城附近两名鬼差押解着一名少妇,不住地推着她;少妇声嘶力竭地哭着,怀里抱着个还未成形的婴孩,啼哭的声音令人闻之鼻酸。
狩魂使者平时便是在冥界四处附近巡逻;枉死城一带除了钟重之外,还有几个斗蓬人悄然伫立的身影。
珍珠跟在狩魂使者身边望着那少妇,那声声哀戚的泣声打动了她。望着那少妇,不过才二十出头,是芳华正盛的岁月,怎么会这么轻易地死了?
「快走快走!不要拖拖拉拉!」
少妇迟疑的脚步令得鬼差不耐烦起来,他们恶声恶气地推着她;少妇脚底一个踉跄,与怀中婴孩一同跌落,他们的哭声更响亮了!
「住手!」珍珠忍不住叫道,奔上前去扶起少妇。「妳没事吧?」
少妇抬起那张无血色的脸,她颈项上有着明显的痕迹……她是悬梁自尽的,穿着一身红衣悬梁,她是想化为厉鬼复仇,却没想到复仇不成,却来到了枉死城。
「妳是谁?!」两名鬼差一左一右拦住珍珠,手上巨大的鬼叉笔直指着她。「快松手!」
斗蓬迅速来到珍珠身边,两名鬼差一见他,便退了两步恭敬道:「狩魂使者!」
「妳……怎么这么想不开?」珍珠望着少妇颈项上的伤痕,忍不住叹息道。
「我不是自愿的!是我家官人……他恋上了绮红楼的粉头……」少妇哭得声嘶力竭,紧紧怀抱着那还未成形的小婴孩奋力地喊着,她的双手五指曲成了弓状,显得如此凌厉、怨恨!
「粉头?」珍珠楞楞地望着那少妇,这两个字在她活着的时候尚且没听过,更遑论现在她已经死了。
「是那不要脸的娼妓唆使他的!那不要脸的娼妓唆使我家官人离开我!他不顾我已有了身孕、不顾家中还有八旬高堂,他们双宿双栖、他们……我要他们悔之莫及!要他们死无葬身之地!我好恨!好恨啊……」
少妇毒辣的怨恨如此清晰,惊得珍珠原本扶持的手不由得松了开来。
「快起来!」两名鬼差使劲推着少妇,「有什么话等妳离了枉死城再去与阎罗申诉!」
珍珠这次没有拦阻了,她眼睁睁地望着那少妇被押进了枉死城中,穿过那无边无际的黑暗,消失在虚无之中;但少妇凄厉怨恨的哭泣声却还是萦绕不去,而那还没有面目的孩子……她不由得感到一阵胆寒。人生……凄苦如此?
她在枉死城有多少年头了?
听过多少类似的故事、听过多少凄凉的泣声?
多少负心良人、多少红颜薄命、多少面目不全的孩子、多少……她从来都不记得,从来都不承认。
不……她与王爷是不同的,王爷不会如此待她。他们之间的感情必然不同,否则怎能让她苦守枉死城如此多年?
钟重站在她身后良久,突然轻轻地拍拍她的肩。
珍珠回过神来;如果此刻她还有肉身,恐怕脸色早已一片死白。
走吧。
她仿佛听到狩魂使无声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