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捏紧茶杯,「我是双城开发案的代表律师。」
「你是双城的律师?」她蹙眉,「所以你是回来劝乡亲卖地的?」
「没错。」
「哦。」听闻他的立场,她有些失望,秀眉深锁。
「妳好象不赞成双城的开发案?」
「嗯。」她坦然点头,「我觉得他们的开发案太粗糙了,会对环境造成很大的影响,我不希望小镇的水土保持被破坏。」
「原来妳是环保主义者?」他冷笑。
「也不是这样啦。我只是不希望从小长大的地方被破坏了。」
「别告诉我妳还爱这里的风土人情。」他望着她,嘲讽地道。
她扬眉,「为什么不?」
「妳忘了吗?当年镇上的人是怎么批评妳的?」
当年,在她失身给他却被镇上的人发现后,他们一个个指着她骂无耻、不要脸,责怪她败坏小镇善良风气--他不相信她能忘了这些。
「我当然记得。」她微笑,「不过事情已经过去了。现在大家都对我很好,没人再提起那件事。」
「所以妳也当没这回事?」他用力放下茶杯,略略提高了声调。
她吓了一跳,瞥他一眼,「你怎么了?你看起来好象很生气。」
凌非尘沉下脸。他当然生气,因为她的反应和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她没骂他,不责怪他,甚至连一句恶言也没,好似过去的一切已是昨日黄花,云淡风清。
「妳不恨我吗?」他直瞪着她,极力压下那股慢慢占领胸臆的烦躁。
「我为什么要恨你?」她觉得可笑。
装傻吗?他眼神阴森,「因为我对妳做出那种事。因为我上了妳后,转身就走,把妳一个人丢在这里。」他一字一句,故意用一种粗鲁的口吻说道。
「啊!」樱唇一牵,她扬起一种自在的弧度。「我曾经怨过你,不过我后来就了解了,你不是故意的。」
「我不是……故意的?」他瞇起眼。
「你只是没办法面对压力而已。」她柔声道,「我们那时候太年轻了,发生了那种事,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怪你,我想你那时候一定很慌。」
所以她便原谅了他?凌非尘蓦地站起身,他握紧拳头,下颚抽紧,脸色阴晴不定。
他是故意的,根本不是她所以为的那样。他故意引诱她,故意毁她名节,故意在小镇流言沸沸扬扬时,孤身远走他乡。
一切都经过精密算计,他希望她恨他,他要她恨他!
可她……居然一点也不恨。她原谅了他,还在他面前露出事不关己的笑容。
他痛恨那样的笑容!他转过身背对她,心海波涛汹涌。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她能在他面前笑得如此温暖、如此漫不在乎?
为什么她一点也不恨他?是因为……她老公吗?
他咬紧牙关,黑眸冷冽地梭巡屋内。这幢两层楼的小屋,虽然空间不大,但布置得温馨可爱,颇有欧洲乡村风味。
可他对屋内处处可见的巧思视而不见,他看到的,只是一间简陋狭小的房子。
这就是那个男人能给她的东西吗?这么毫不起眼的一栋房子?这么与他刚买下的豪宅天差地别的小屋?
就这么平凡的物质生活,她也能笑得那么幸福开心?
他绷着全身肌肉,眼光锐利扫视,试图从客厅里摆放的几张生活照找出那男人的身影。
可没有!他看到的只有她和一个小女孩--那该是她的女儿吧!
他走过去,拾起矮柜上的相框细瞧。女孩的长相清甜,歪戴着棒球帽,看来活泼开朗,眉目之间有几分像她。
「这是……妳女儿?」他放回相框,从齿缝间迸出问话。
「是啊!」
「妳什么时候结婚的?」
「……很久了。」她低声答,听得出来不想多谈。
而他心头莫名的怒火更炽。「没想到经过那件丑闻后,还有男人愿意娶妳。」他讥诮地评论,旋过身,观看她的反应。
他预期会看到一张扭曲的、受辱的脸孔,可映入眼底的容颜,仍然平静温和。
「我女儿很可爱吧?她跟同学出去打棒球,应该快回家了。」她嫣然一笑,愉悦的神态像没听见他的有意侮辱。
他忽地感觉挫败。
多年来他无论是面对委托人、同事或者诉讼对手,从来都是气定神闲,稳居上风。在法律界百战百胜的他,几乎淡忘了年少时期曾深深纠缠他的愤怒与无力感。
可与她重逢不过片刻,过往的一切便如狂风暴雨,朝他直击而来。
恍惚间,他彷佛又成了那个一无是处的穷小子,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他高攀不上的千金小姐--
他输了。
如果他曾经将与她的再次相遇,视为法庭上一次交锋,那么,他输了。
而且,一败涂地!
第四章
坏男孩回来了!
流言以绿园镇中心那座活动中心礼堂为起点,经过短短一个白天,到傍晚,已然传遍全镇每一个角落。
那个从小住在贫民窟,有个酒鬼父亲,爱打架、闹事,还跟当年的镇长千金扯出一桩丑闻的坏男孩凌非尘回来了。
他这次回来,是代表双城集团前来推动开发案,他会不择手段,非要那坚决不肯卖地的四户人家让步。
之前,另一个女律师莫语涵来到时,全镇镇民就已经分裂成两派,一派为了发展经济,极力主张开发,另一派为了保护环境,死命抵挡开发。
今晨,凌非尘一场报告,更激化了两派的对立。
他聪明地拿出许多别的乡镇发展观光的实例,报告他们这几年生活水平如何提高,所得如何巨幅成长。
他还把台东的地图放大,标出涉及此次游乐园开发案的绿园镇和邻近两个小镇的地理位置,不知是否经过算计,他故意将这三座小镇放在地图某一边,让他们与另一边早就全力发展观光的其它乡镇呈现对立状态。
「你们会被边缘化。」他淡淡警告,就这么一句话,简洁却犀利。
而且他说的是「你们」。
听过他的演说后,与会的镇民都强烈感受到他的冷酷与坚决。
他已经不把这里当成他成长的家乡,对他而言,绿园镇只不过是这项开发计画里不可或缺的棋子,他不会去关心一颗棋子有没有自己的自由意志,他要他们全数遵从他委托人的意志。
他会以最强悍的方式取得他想要的土地,就这么简单。
「他是来报复的。」镇民们如此耳语。
因为他们以前曾经排挤他、亏待他,所以他今日挟怨来报复。
为了达到目的,他究竟会使出什么可怕的手段?镇民们有些担忧。
他会故意去挑拨本来就对立的两派吗?他会在镇里掀起什么样不可预料的波澜?
他们一直是这么单纯的乡下人,能防得了一个都市人的机心吗?而且,还是充满复仇意念的机心。
他们担忧且害怕。
他们是该害怕。凌非尘冷漠地想,他慢慢开着车,白色法拉利的车子在这个纯朴的小镇显得时髦而嚣张。
做一名律师,有很多方式能为客户完成任务,他可以扮演一个慈祥温和的好人,突破对方的心防,也可以用高压凌厉的态度,造成恐怖感。
而这一回,他打算马鞭和胡萝卜并用。
法拉利优雅地在一户人家前停定,这是一间传统的三合院,占地不算小,一对姓李的堂兄弟分别带着家人住在这里。
两个堂兄弟表面上看来感情不错,可他们的妻子却对彼此看不过眼。
有意思。凌非尘低着头,最后一次阅读莫语涵为他摘记的重点,她已经对这户人家做过基本的调查,也找到了一些可以突围之处。
他下车,趁着堂兄弟出外工作的时候,前来拜访他们的妻子。
他先找到堂哥的妻子,递出名片。
「李太太妳好,我是双城的律师,敝姓凌,凌非尘。」
李太太接过名片,犹豫地看他一眼,用着生硬的台湾国语说道:「你是来谈卖地的事吧?可是我先生不在……」
「哦,我知道。刚刚另一个李太太跟我说过了。我只是想既然来了,也顺便来拜访妳一下。」
「另一个李太太?」李太太狐疑地瞇起眼,「你是说阿义的牵手淑真?」
「是啊。」凌非尘点头。
「她跟你说了什么?」李太太问,忽然察觉自己还没请客人坐,赶忙先请他坐下,「你看我多失礼,歹势啦。我倒杯茶给你喝。」
李太太斟了杯热茶,递给他,然后在他对面坐下,「淑真跟你说了什么?」
「也没什么。」凌非尘慢条斯理饮了口茶,「就说一些家常琐事,随便聊聊。」
「她有没有……嗯,她没提到我吧?」李太太故做轻松地问。
凌非尘没立刻回答,看了李太太一眼,状似有些犹豫,几秒后才微微一笑,「她说妳是个好嫂子呢,很照顾这个家。她说要不是妳里里外外张罗,这个家说不定会乱成一团。」
「没有啦,啊我们家阿文个性比较软一点,我当然要多帮他注意一些事。」李太太客套应,可这客套里,隐隐藏着机锋。她打量凌非尘,深信他并没有说实话,淑真肯定跟他嚼了不少舌根,只是他不好意思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