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意识到了,有些尴尬,急忙走进商店,随手拿了个饭团权充晚餐。
正打算到柜台结帐时,书报架上一本音乐杂志的封面吸引了她的视线。
是一个男人,一个年轻俊秀的男子,梳理得整整齐齐的短发,白衬衫、黑西装,气质纯净而优雅,那懒懒抵在额际的手指,修长细致得宛如上好陶瓷。
钢琴之手!那就是被古典音乐界喻为拥有一双上帝恩赐的「钢琴之手」的男人。十三岁便成为国际各项比赛的常胜军,十六岁夺得伊莉莎白钢琴大赛首奖,二十岁那年更以势如破竹之姿过关斩将,一举摘下日内瓦及柴可夫斯基钢琴大赛两座王冠。
白谨言,她最崇拜的钢琴家。
她听过他的钢琴CD,那琴音--既深沉又轻巧,既浑厚又清澄,纯粹至极,简直不似世间所有,她无法想像是怎么弹奏出来的。
她曾试著模仿,在家里那台音质也算不错的老钢琴上试弹,却怎么也抓不住那样的琴音。
那样的声音,多一分力则太重,减一分力又太轻,怎样也拿捏不到恰好。
好厉害的人啊!所谓的天才就是那样吗?
她迷蒙地想,一股冲动让她拿起那本杂志,前去柜台付钱。
「谢谢,一共两百一十九元。」
她打开薄薄的皮夹,掏出两张仅剩的百元钞,翻找著零钱,却偏偏少了两块钱。
怎么会这么倒楣呢?才差两块啊!
罗恋辰不甘心地叹气,不好意思地瞥了店员一眼,「对不起,我钱不够--」明眸各扫了柜台上的杂志和晚餐一眼,一咬牙,「这个饭团我不要了。」话语才落,肚皮立即不争气地咕噜抗议。
天啊,没人听到吧?
她脸颊一烫,敛眸拿起饭团正想放回原位时,身后一双臂膀拦住了她,跟著,两枚一元硬币搁上柜台。
「我帮她付。」
罗恋辰回过头,「不用了,先生,我……」
「少罗唆!」他粗鲁地截断她。
她一楞,眨眨眼,看著眼前戴著深色墨镜的男人。
他看来……有点面熟,很像她刚刚一直盯著不放的--
「白、白谨言?」她颤著嗓音,不敢相信。
他脸色一变。「你认错人了!」
「我认错了?可你--」她拾起杂志想确认,他却猛然旋身离开。「等、等等我!」急急忙忙付帐后,她抄起杂志跟饭团追出去。
可他走得好快,不一会儿便跨上一辆黑亮的重型机车,狂飙而去。
她怅然瞪著那逐渐淡去的影子。
那究竟是不是白谨言?如果是,他为什么不承认?他可知道她有多么崇拜他?帮她在杂志上签个名也好啊。
讨厌。
她喃喃在心底抱怨,一面举高杂志,对封面上的男子戏谑似地弹了下手指,然后,身子一僵。
她容色刷白,惶然瞪著方才买杂志的时候没注意到的某一行字。
白谨言--确定失去「钢琴之手」?!
怎么会?发生什么事了?他的手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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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手怎么了?
这阵子追问他这个问题的人不知凡几,认识的、不认识的、熟悉的、陌生的……似乎只要跟古典音乐界沾上边的人,都很关心他这双所谓的「钢琴之手」。
他的手怎么了?
没事,完好无缺,还是可以自由活动,表面上连一丝疤痕也没留下。
只是,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弹琴了。
再也……弹不出属於他的声音了。
可恶!
一念及此,白谨言握拳狠狠捶墙一记,指关节随著他的动作一阵剧烈疼痛。
还会痛。
为什么不干脆毫无知觉算了?为什么要让他的手能像一般人一样活动,却又无法像从前那样潇洒自如地操控琴键?
为什么老天要这样整他?!
砰!
又一记重击。
「干什么?要发泄怒气也不要拿自己的手开玩笑啊。」爽朗的声嗓任他身后扬起。
他回头,望向刚刚前来拜访的好友楚怀风。后者自行从冰箱里拿了罐啤酒,怡然自得的模样恍如置身在自己家里。
白谨言瞪向他手中的啤酒。
「喂喂!你不会这么小气吧?」察觉到他的目光,楚怀风无辜地张大眼,「只不过是一罐啤酒啊。」
「谁跟你计较一罐啤酒了?」白谨言翻白眼,「我的意思是既然要喝酒,干嘛不帮我也拿一罐?」
「你?」楚怀风挑眉,拉开易开罐,灌了一大口,然后拿衣袖帅气地抹唇,「你最近已经喝太多了,再喝下去恐怕会酒精中毒吧。」
「哪这么严重?」
「难说。」楚怀风若有深意地瞥他一眼。
他不语,不耐地用手指敲著玻璃桌。
这么想弹琴吗?楚怀风望著他无意之间的动作,嘴角微微一扯。他旋过身,走向由一扇玻璃门扉隔开的琴房,房内立著一架象牙白的平台式钢琴,虽然外表依旧高贵美丽,可表面一层薄薄烟尘显示她已遭沦落多时。
他试著掀开琴盖,却发现已落了锁。
「嘿!干嘛把钢琴锁起来?知不知道你这台『蓓森朵芙』多少人抢著要啊?你居然忍心让她在这里蒙尘?」他哇哇抱不平。
白谨言不理,冷哼一声。
楚怀风走出琴房,瞪著他,「该不会一辈子不弹琴了吧?」
「你管我!」白谨言不客气地驳他一句,手指在玻璃桌上敲击的速度更快了。
黑眸掠过一丝诡谲笑意。「既然你不想弹的话,干脆拍卖掉这台琴吧。白谨言用过的名牌钢琴肯定能卖到天价,捐给慈善机构也算功德一件。」
白谨言猛然抬头,怒视他,「你自己每天逛拍卖会搜刮别人的东西还不够,连我的琴你都想染指?」
「你怎么知道我想买?」
「你那点癖好我还摸不清楚吗?」
「嘿嘿。」楚怀风对他的讽刺丝毫不以为意,犹自笑嘻嘻地,「坦白告诉你吧,我有个日本朋友挺仰慕你的,如果能买到你的琴送给她当礼物,她一定很开心。」
「去你的!」
哦哦,白谨言发飙了。
楚怀风笑得更乐,继续逗好友,「反正你不弹,摆在家里也浪费啊。」
「这是我的琴,我想怎样就怎样!」
「啊!可怜这么个高雅的钢琴淑女,难道你就这样被主人抛弃,孤伶伶终老一生吗?我真替你不值啊!」楚怀风蹙眉捧胸,一面喊,一面还摆出展袖拭泪的动作。
白谨言冷冷望他,「请问你现在是在唱哪一出戏?去大陆拍个照回来,连京戏也学会了?」
「你怎么知道有人教我唱京戏?」他话中讽意明显,可没想到楚怀风居然正经八百地回应。
他一楞,「真有人教你?」
「十足真金。是我在北海公园拍照时遇到的一个老人,他天天到那里晨运,以前还是剧团名角呢。」
「所以这趟北京行,你又认识了一个好朋友?」
「嗯哼。」
「真服了你。」白谨言摇头。
这家伙人缘之好,有时候真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好像世界各地都有他的好朋友似的。
「凡走过,必留下痕迹。很厉害吧?」楚怀风得意洋洋。
白谨言却忍不住嗤声一笑,「你当自己是狗吗?」
终於笑了。
楚怀风欣慰地望著好友--应该是时候说出来访的真正目的了吧?
「早上我碰见宋氏爱乐基金会的执行长。」他尽量将语气放得平淡,「他要我帮忙问你一声,愿不愿意担任他们第二届钢琴大赛的评审?」
「要问的话不会直接来问我吗?干嘛这样鬼鬼崇祟的?」
「怎么不说是你自己不肯接人家电话?他说他打过好几次电话给你了,都找不到人。」
「手机没电了。」白谨言随口搪塞。
楚怀风可不信,深亮的眸紧盯著他,「不接电话,不开手机,你想怎样?真打算躲在家里不见天日一辈子?」
「我想怎么做不干你的事!」白谨言气恼地回他一句。
「怎么不干?是我的好朋友,我就不能不管。」
白谨言默然,瞥了眼琴盖紧紧闭著的钢琴,又看了看桌上几张手写的琴谱草稿,胸口一揪。
他当然明白怀风的好意,知晓好友是不忍见他如此颓废下去,才想尽办法要拉他回去那个世界。
问题是,他还回得去吗?
当医生为他拆了右手的绷带,宣布他复健成功后,他带著极喜悦的心情坐到钢琴前,他想,自己终於又能弹琴了,可双手刚抚过琴键,便惊觉异样。
他的右手跟不上节拍,五指的力道也无法随心所欲掌控。
不错,他是能弹琴,可弹的再也不是从前的声音了。他现在弹的琴,跟普通人没什么不同,某些格外需要技巧的地方,甚至比普通人更糟。
听著由自己指下流泄出的琴音,他连续几天脑海一片空白。接著痛哭、狂号、怨天尤人,藉著酒精麻痹那漫透在四肢百骸的恐怖绝望感。
可没有用。
他不能再弹琴了!无论他怎么哭喊、怎么叫骂、怎么买醉,都不能改变这既定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