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飘飘有什么三长两短,妈也活不下去了……她情绪不稳,不能对她说重话,万一想不开怎么办?」
撢完桌上的灰尘,小兵蹲下来开始捡地上的头发,一根、两根、三恨。
「妳专心听我说好不好?妳可不可以介绍飘飘到你们公司上班?她刚刚跟我说她对你们的工作很有兴趣,妳去跟你们主管说看看,也许飘飘可以——」
「妳不要开玩笑了,飘飘好吃懒做,我们杂志社很操的,她受得了?妈,我上班一天,很累了,妳不要再拿她的事烦我好不好?」
「那妳坐着听,不,妳躺着听。妈想了一个晚上,飘飘老是工作做不住,一定是因为在不熟悉的环境她会怕,她跟妈说了,要是有妳陪着她,她就肯乖乖工作了。」
小兵真躺到床上,瞪着天花板,然而就算四肢躺下,强烈的疲惫感还是挥之不去。母亲断断续续不知道说多久,小兵恍恍惚惚听到失神。
小兵终于忍不住,问她:「妈,为什么妳都不担心我?老是只担心飘飘。」
「因为妳比较独立嘛。」母亲过去,疼爱的拍拍小兵的头。「还好,妈还有妳,妳最让妈放心了。」
去妳的!小兵很想这么吼,但只是疲惫地闭上眼。母亲赞美的话,她听了伤心。她也想象飘飘那样过不负责的人生,也想摆烂不工作,游手好闲。一天到晚闯祸,闯祸就嚷自杀,骂都骂不得。一天到晚帮妹妹收烂摊子的葛小兵,觉得自己像绷紧的橡皮筋,快断了。
小兵故意装睡,母亲讲累了,离开房间,和飘飘在外头聊天。小兵坐起,打电话给男友。
「我好难过……」她跟男友诉苦。
「怎么了?」
「你知道我妈怎样吗?她好过分,她又在偏袒飘飘了,我累得要死,她还为了飘飘的事烦我,怪我不关心她,拜托,我做的还不够吗?我免费供她吃住帮她找工作,但是她——」
「早跟妳说了,妳不应该让飘飘住那里,妳这不是活该吗?」
「可是她没地方住,我妈那边不方便,我继父不喜欢。」
「所以妳笨嘛,妳妈都不管,妳干么管?」
「但是……」
「要不是因为妳妹在那里,我就可以常去找妳,哪有人那么大了还黏着姊姊?说真的,我本来想把我的房子退掉跟妳住的,我们两个住可以省很多钱,一起分摊房租水电,妳的经济压力也可以减轻啊!可是妳就是不听我的话,妳那个妹妹真的太糟糕了,她不是还会嗑药吗……」
很好,换男友抱怨了。小兵听他训了足足半小时,挂上电话,更沮丧。
她想要诉苦,可是每个人都跟她吐更多苦水。大家讲话滔滔不绝,没有人愿意倾听别人心事,愿意真的去了解。葛小兵忽然想起某人,一个话很少,惜字如金的人。
小兵打电话给那个人,突然想起,已经十二点半,又挂电话。三分钟后,大概是对方有来电显示,他打过来,小兵赶快接起,立刻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我忘了你十二点就睡。」
「我还没睡着。」
「喔,还好,真不好意思。」小兵慌慌张张的,干么打给他?这下糗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刚刚真是一时冲动。
严守御耐心地等足一分钟,才间:「有事?」
「我……我是想……想谢谢你,关于眼镜的事……」
「妳谢过了。」
「我知道,晚安。」小兵蓦地脸颊一热。
「晚安。」
挂了电话,小兵拍着胸。喘着气,像洗了三温暖,怪哉!怎么了?跟他讲话紧张什么啊?
手机又响了,小兵接起。
严守御说:「我想了想,妳不大可能只是特地打电话谢谢眼镜的事,是不是有事要说?」
这男人什么都瞒不住他,小兵只好招了。「因为……刚刚心情很差,刚好想到你晚餐时说的话,所以……」
「为什么心情差?」
夜深人静,特别脆弱,满腔苦水,一下子忍不住全跟他说了。小兵将母亲跟妹妹的事讲给他听,前因后果讲了快半小时。电话那边一直沉默着。
「睡着了?」小兵没听见他的回应,觉得奇怪。
「没有,我在听。」
「喔,我讲完了。」她感到不好意思。
「唔。」
「讲完舒服多了。」
「唔。」
「那……谢谢你听我抱怨……你快睡吧,晚安。」
但他没挂电话,反而说起无关紧要的事。「前几天一直下雨。」
「对啊。」
「晚上雨停了,妳看外边的天空。」
小兵走到窗前,开窗,仰望天空,一轮明月高挂,星子闪烁。
她惊讶地喊:「星星出来了!」
「对啊。」
「很久了,很久没看见星星。」
「心情比较好了吗?」
「有。」她笑了。
「晚上,在捷运忠孝复兴站,转乘木栅线的月台,走到底,往外眺望,不管是不是雨天,都能看见星星。」
「为什么?」
「妳试试看。」
「雨天也看得见?」
「雨天也看得见。」
「为什么?」
「去看就知道。」
小兵沉默了一会儿,问:「你怎么知道?」
「这是秘密。」
第四章
中午,小兵和同事去印刷厂校对印好的杂志内容,有几台机器正声嘶力竭地印着彩图,机器出口,吐出一页页严守御的相片。他穿着手工西装,侧坐在墨绿色复古型的老式沙发上。
一旁的文字编辑说:「没见过这么英俊的教授!」
小兵想到昨夜,严守御说的关于星星的事。她问同事:「敏敏,我问妳喔,在捷运忠孝复兴站转木栅线的月台上看出去时,会看见星星吗?」
「星星?」敏敏困惑。「只要没下雨,天气好,晚上抬头都可以看见星星啊,干么一定要在那个月台看?」
「听说下雨的时候,在那个月台,也可以看见星星。」小兵盯着页面,那页里,严守御黝黑的眼正望着某处,眼神孤寂,暗得像午夜的天空。
敏敏逐页校对文字。「不知道妳在说什么,下雨怎么可能看见星星?对了……」敏敏打开手提袋,拿出喜帖。「我要结婚了。」
「这么快?」小兵接过喜帖,打开,一对新人笑得好甜蜜。
「什么叫这么快?我们交往两年了,我明年就三十岁,不快点结婚会变高龄产妇欸,我们这个礼拜天要去看房子,想买在新店。」
「预算多少?」
「我想买三房两厅的,省得以后有孩子还要换房子,四百万跑不掉啦!」
「这样压力会不会很大?」
敏敏眼睛发亮,很有理想。「两个人省吃俭用撑几年就过去了,不怕。不过以后要是怀孕了,我要辞职,在马轲达这里做会短命,累得要死,我老公也不希望我太累。」
「恭喜啦,他看起来人很好……」小兵望着喜帖。
「那妳呢?妳跟妳那个医生男友什么时候结婚?嫁给医生很好喔,不用烦恼钱的问题,当医生娘就好了,不用做得那么辛苦啦,赶快结婚生孩子,那么拚干么?」
小兵苦笑,握着喜帖,感觉烫手。结婚?早两年她也渴望过啊,和常博森共组家庭,有温暖的窝,两人经营婚姻。小兵勾勒过美好的家庭生活,包括家里怎么布置,包括厨具买哪家牌子,她甚至存了几款心爱的碗盘杯组,待日后跟心爱的男人一起享用。日常三餐,朝夕依偎,作着缠绵不醒的好梦。
三年过去,美丽的碗盘杯组至今仍整齐地冷落在纸盒,不曾有机会拆封,不曾装盛饭菜,辜负它们美丽的身子。当年看中的厨具早退了流行,曾热切渴望的婚姻生活,已被忙碌工作跟现实压力迫到梦里。她的男人不想结婚啊,常博森热烈追逐的是他的医生仕途。
印刷厂规律的机器声,轰轰淹没了敏敏昼瞄的话语,小兵曾有过的逸丽梦想,今日昙花一现,但很快地又被机器的轰轰声辗得烟消云散。小兵想得很明白,常博森也不时给她打预防针,如果想跟他相安无事恋爱下去,就要暂时撇下结婚生子的梦想。想到这,小兵就提不起劲,意兴阑珊。
这天晚上七点,天空开始飘雨,小兵真跑去严守御说的那个月台,月台架高在马路上,有两层楼高。她走到底,趴在栏杆前方,往外眺望,葛小兵没看见星星,天空密密地降下针似的雨,小兵打电话给严守御。
「你骗人。」
「葛小姐?」他认出声音。
「你说下雨也可以看见星星。」
「妳在哪?」
「在你说的那个月台,我没看见星星。」
他慢条斯理地说:「有的。妳静下心来,努力看,会看见的。」
「我很用心看了,只看到雨。」她心情浮躁。
「别急……妳真的仔细看了吗?」
葛小兵沉住气。凝神细看眼前风景。黑夜,雨中霓虹闪烁,下班时分,半空中。铺着长长捷运轨道,下方马路,车辆拥挤着……小兵静心看一会儿,忽然微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