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垂着头正要关上外头那道铁门,一只干瘪的手臂倏然伸进门内,上头的翠玉镯子亮晃晃在溜动,她霎时心惊胆跳,抖着唇、颤着嗓--
「表姑婆……」
原来不是没人,而是来人太过瘦小,站在门边她没发现,加上她一心一意在想那个臭男人,眼睛辨识度也差了。
老人用手上的雨伞顶开门,干瘦的身子穿了件银灰色手工旗袍,皱得可以夹死蚊子的脸顶了头突兀的黑发,迈着绣花鞋爽健地踏入门内。
「怎么?不想让我进来?」利眼瞪着她。
「不、不是,是您的衣服跟墙一样有保护色,我没发现……」她嗫嚅着。
「哼哼,我当妳从人间蒸发了,从我到加拿大以后,妳就搬出乔家,电话只来过三通,从此音讯全无,我寄了机票让妳来趟加拿大,妳也置之不理,看来妳是翅膀硬了,瞧不上我这老太婆了。」边说边张望着窄小的公寓陈设。
「表姑婆,您误会了,我只是……」她苦恼地搔搔头,不知从何说起。
「谈恋爱谈到失心疯了?早告诉妳别那么死心眼,吃了苦头了吧?」斜眼一瞅,她浑身发凉。
「您、是怎么知道这里的?」她有一种大祸临头的预感,她警觉地站在往内室的入口,手脚不知如何摆放。
「还有谁?当然是少爷说的。养妳养到这么大,连退休日子也不得安宁,妳既不跟我报讯,我就亲自来看看,让妳措手不及,瞧妳在搞什么鬼!」
「哪有……搞鬼。」
老人瞧她眼神闪烁,对着天花板翻了翻白眼,陡地竖耳道:「什么声音?」
惨了!她皱起脸,等着被凌迟的模样让老人了然于胸。
「让开!」伞头朝她臂膀一格,小小身子立即往里窜。
「表姑婆,您别这样……」她追上前,不明白快七十岁的人了为何还能身轻如燕。
比婴儿床高不了多少的老人趴在上头俯瞰着--
「哎哟!我的小宝贝,瞧你那没良心的妈,生了个白胖娃儿也不通知我,真真枉费我养了她十几年,我来抱抱……」布满老人斑的双手敏捷地将孩子纳入怀中,开怀得皱纹也在抖动。
「叫什么名宇?」
「晏颖。」
「唔?」像沙皮狗下垂的眼皮登时掀开。「妳在搞什么名堂?既然是少爷的孩子,为什么不跟他姓?你们都要结婚了不是吗?」
「谁告诉妳的?」她比老人还惊愕。
「少爷啊!刚才在车里他都一五一十的说了。既然妳都有了孩子,我想老爷他们不会再强迫少爷要娶个门当户对的富家千金了,妳这是精诚所至,少爷总算感觉到了。就是妳这样偷偷怀孕太冒险了,还好少爷有良心,愿意娶妳。」
「他真的--也疯了。」她僵立着。
「妳这孩子,胡言乱语什么?!」老人斥责着,摇晃着兴奋不已的孩子。「小宝贝,这样我就放心了,晏河他们在天上可以安心了。」
「谁可以安心了?」温煦如阳的声音在身后传来。
「乔淇?」她瞪直了眼。
「我刚去停车,耽搁了一下,妳大门忘了关,这样太危险了。」
永远的微笑,永远的乔淇,她的爱--却变味了。
「少爷,她这性子你也说说吧,当了妈妈了还迷糊得紧。」老人乐不可支。
「乔淇,你过来。」她粗鲁地一把将他拽到客厅。
「别慌,小晏江。」客厅一角站定,他按住她的肩。「老人家临时回来,我来不及通知妳,我对她说的话,也不算欺骗,如果妳愿意,我们就结婚吧,就趁她还待在台北这个月,急是急了点,能让她安心最重要。」
「你明知道孩子不是--」
「小晏,」他伸出食指抵住她的唇。「我能为妳做的就是这些,很抱歉妳怀孕这段日子我没有陪着妳,让妳受苦了。我也在挣扎,但是,我想过,如果妳觉得快乐,我不必强求妳非得另觅良伴不可,妳想待在我身边就待着吧,我可以照顾你们母子,直到妳想离开为止。」他神情安然,没有一丝勉强。
「为什么?我欺骗过你。」她泪盈于睫。
「看着妳长大,妳的心我还会不明白吗?我不知道妳发生了什么事,妳想告诉我时再告诉我,我永远支持妳,无论妳的选择是什么。」他拥她入怀,轻抚她背后的长发。「妳可以考虑几天。」
「乔淇,一切都不一样了。」她埋在他衣襟里哭泣。
「是为了那位黎医师吗?」他明显地感觉到上次见面时黎醒波释出的敌意并不单纯。
她停止了哭泣。
清明通透的乔淇,如此了解她,她是否该庆幸,她其实算是幸运的?
「不如,我们就先订婚,黎医师若有意见,就让他来找我吧。」他意味深长地看住她,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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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内诊台走回座椅,黎醒波目不斜视,俊颜罩霜,冷淡地吩咐病人几句注意事项后,镜片后的利目突然往四周看了一下,不耐烦道:「雁容呢?让她拿个病历要这么久吗?她今天是跟诊不是吗?」
在为后续的孕妇量体重、血压的美燕背着他咋舌,但还是冒死转过头来支吾了几句:「应该……快回来了,大概……上个洗手间。」
这个林雁容也太混了,开小差也不会找时机。这星期黎醒波像吃了炸药一样,已经把两个新来的护士骂哭了,从前他虽然也不是笑口常开那一种阳光俊男,但也绝少厉言相向,顶多酷了一点,话少了一点,还是迷得病人前仆后继预约他的门诊。现在任谁被他寒光一扫,都禁不住发抖,已经不下三个病人事后拉着她问是否她们做错了什么,黎医师好像很恨她们。
「难不成要我亲自上阵做跟诊的准备工作吗?」他继续发射冷弹。
「我来!我来!」她丢下手上的工作,坐上跟诊护士的座位。
「妳来?那产检的事前工作谁来?去把她找回来,太不象话了。」他说话的嗓音维持着一样的频率,就是温度降到零度,让人胆颤。
「是,我现在就去!」还没坐暖的屁股立即弹起来,直奔门口,门一拉,和正赶着回来的林雁容撞个满怀。
「妳找死!想一去不回啊?」她低声对林雁容使个眼色。
「对不起!对不起!」近日愈发圆润的身躯直奔自己的座位,陪笑着把黎醒波要的病历放在桌上明显的位置,再悄悄地把一支蓝色手机塞到他案头角落。「病历室太忙,耽误了一下。」
他没说什么,睨了她一眼,眼角余光扫到那支手机,眉一挑,寒声问:「妳哪来的这支手机?」
被问者吓了一跳,簌簌发抖。「是……是晏江,她刚刚CALL我下去,叫我……还给你,你上次丢在她家……」
「她人呢?」声音骤然变大。
「刚……刚走。」
「叫后面病人稍等一下,我有急事。」他霍地站起,也不管目瞪口呆的护士和刚坐下的病人,开门冲了出去。
腿长的他赶到医院门口不需多久,但熙来攘往的人群钻动扰乱视线,他费神地寻找晏江的身影,却毫无所获,他胸口焦灼,不放弃地沿着门口车道走出廊檐,终于在一辆汽车开走后看见她的长发背影,她独自一人。
他快步追上她,不发一语扳过她的肩,与她冷面相对。
「你怎么跑出来了?不是在门诊吗?」突然看见他,一时忘情,口气泛喜。
「孩子呢?妳怎么一个人?」他脱口问道。
她面色一黯,格开他的手。「孩子是我的,不关你的事。」她转身便走。
「我担心孩子不是正常的吗?妳一个人出来,孩子怎么办?」他拉住她,不明白她变脸所为何来。
「我表姑婆从加拿大回来了,她替我看着孩子,不用你操心。」她偏着脸不看他。
「晏江,妳还要拗多久?都一个星期了还不够吗?妳到底要我怎么做?」他按捺着愠火。
他的耐心很少用在女人身上,晏江已是例外,她严重地干扰了他的心绪。
「我没要你怎么做,你该负的责任到此为止,孩子是我要生的,不用你管,我不会让他受苦的。」她扁扁嘴,又想哭了。
「妳是怎么了?我是真心要和妳结婚的,妳别再闹别扭了,孩子该有正常的家庭不是吗?」他困惑地问。
「要找父亲还不容易?乔淇等着娶我呢。」她甩头往前走。
「站住!」他严峻的脸孔一端,她登时不敢妄动。「不准再闹小孩子脾气,妳再说这件事,就别怪我不客气了。乔淇若知道妳打从一开始就心怀鬼胎,为了要嫁他不择手段,妳猜,这个婚事成不成?」
她一愣,顿时怒火中烧,用力推了他一把。「你还说我!从头到尾知情不说的人是谁?!心怀鬼胎的人是你!」她气急攻心,泪扑簌掉落,「告诉你,乔淇早就知道孩子不是他的,他是真正爱我的,不像你,就净挂着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