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男人骨子里流著海港人的血液,身上却没有一丁点海港人的气息。
他扯下领带挂在椅背上,然后脱掉衬衫随手往地上一扔,露出了古铜色的背部肌肉。
一转身,他看见了她。
“嗨,好久不见,想念我吗?”他的笑容让她心里为之一动,但那一贯的戏谑又使她恨得牙痒痒的,可恶!
“是啊,我好想念你……”她走近他,故意停顿,“的晚餐。”
“想念我和晚餐?”他又有本事硬拗了。“把我当晚餐?不太好吧,莫非你饥不择食?”
“你——”
她本来想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没想到她的功力还是比不过他。
唉,算了算了!
看她住嘴,他便不再穷追猛打。他回房间套上一件休闲上衣,然后再去厨房冰箱拿了一盒冰淇淋给她。
“抱歉,今天没有准备晚餐,只能招待甜点,下次请提早预约。”
“多谢你的仁慈。”
她不客气的接过冰淇淋,然后坐到椅子上吃将起来。哇!是她最爱的香槟葡萄。
他也拉了把椅子反过来跨坐,与她面对面。他的衣领敞开,露出了结实的胸肌,她突然食不知味了。
“雨晨书屋生意兴隆吗?”他问。
“非常。”
兴隆二字不足以形容书屋的盛况。每天一早就有人来排队等候开门,一整天门庭若市,直到晚上关门为止。
还好力强管理得不错,书屋里的整洁与秩序他也维持得很好。而且他对小鬼很有一套,他总是要求孩子们先帮大人把家事做好再来看书,有的小孩也会把暑假作业带到书屋来做,因为这里有适合他们身高的桌椅,有工具书可以查,还有人可以问。
“敬用心良苦的书屋女主人!”他对著她举起手上的咖啡罐。
“我没用什么心,都是力强在管。”她心想,她所做的还及不上他的千分之一呢,真正值得歌颂的人是他。
“至少是你出的钱出的主意。”
“求求你,花小钱买个玩具,不值得小题大作嘛。”她吃完了最后一口,随手将冰淇淋空盒子放在桌上。
“力强告诉我了,他说你想帮助他,但他拒绝了,于是你就想办法造福其他人。”他注视著她。“他还说你告诉他‘脱离贫穷最好的方法就是读书’。”
“这个报马仔,也不想想谁才是他的老板,居然多嘴泄我的底。”她瘪瘪嘴。
“哈,才两个月的老板怎比得上……”他突然打住。
“怎比得上多年的乡亲对吗?孟仔?”她替他接下去,特别强调了最后那两个字。
孟翔脸上的笑容迅速冻结,站起来把咖啡罐和冰淇淋盒一起拿进去厨房丢了,待他回到她面前,又已是一副神色自如。
“报马仔告诉你的?”
“嗯。”
“他很公平,不是吗?”
“力强是无意的,我们……”她有点担心,谁都不喜欢被当作八卦话题。
“没关系,事实就是事实。”
“孟翔,我……”
“下楼去。”他拉起她往楼下走。
“做什么?”
他没搭理她,带著她摸黑下到最后一阶,灯啪哒一声亮了。她看到一楼堆放著许多老旧的渔具,角落有一组藤制的桌椅,上面的许多藤条都已断裂。
“这些是我父亲在世的时候捕鱼用的,当他不捕鱼时就是坐在这椅子上抽烟,他是肺癌死的。”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重的气氛使她呼吸困难。
他的叙述超乎她的生活经验,他的语气让她觉得陌生。她所熟悉的孟翔一向风趣开朗,而眼前的他却阴郁如大雨将至。
“去透透气吧。”他说。
海边,一样的海风,一样的波涛,不一样的心情。
沙滩上老地方,他躺著,她坐著。
“要听哪一个版本?”他故作轻松。
“孟翔,你不必告诉我……”她不想逼他,回忆有时是最伤人的。
他半闭上眼睛,述说著他的成长故事——
“我爸是捕鱼的,就像这里的大多数人一样,吃不饱饿不死。我妈生下我满月之后就和一个外地的男人跑了,从此一去不回。我爸身兼母职抚养我长大,他拚老命供我读书,指望我用学历、用财富来为他洗去一生的耻辱。”
她不敢看他,只直直的望著海,结果什么都看不到。
“我当完兵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但他还是坚持我出国念书。我出国的第二年他过世,我根本来不及见他最后一面。”
“好可怜……”
她忍不住哽咽。
她想像著日落西山的渔港老街,满脸沧桑的老人孤独的坐在门前的藤椅上,一根又一根的抽著烟,仿佛在烟雾弥漫中看到了妻子的脸——他一生的爱恨情仇……
多么萧瑟的画面,多么凄凉的人生。
她的泪水不觉扑簌簌的掉了下来。
“爱哭鬼。”他坐起来为她擦去泪水。“男主角都没哭了,你哭什么?”
“我就是爱哭嘛,要你管!”
她索性扑进他的怀里继续流泪,他轻轻拍著她的背,说:
“原来要让美女主动投怀送抱这么容易,多准备几个悲情故事就成了。”
“不准嘲笑我!”
当泪止住,她开始觉得自己很丢脸,居然抱著他哭得唏呖哗啦的。但在他怀里的感觉这么好,她实在舍不得离开,于是她决定赖著他。
“孟翔,你原本没打算告诉我,是不是?”
他没作答。
“为什么?不把我当朋友吗?”
“你是活在阳光下的人,不会了解躲在阴影底下的滋味。”
他把下巴靠在她的额头上,故作泰然。其实他并不在意别人的眼光,否则他也不会回到这里。但此刻他却好怕她会瞧不起他。
“你是说,你妈跟人跑了这件事让你躲在阴影底下、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她离开他的怀抱,不以为然的问。
“我就说你不会懂的。”他看著她,眼中有著少见的寂寥。
“我不懂?”
她笑了笑,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然后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对他说:
“如果你知道,我的母亲曾经跟一个男人私奔,然后又被抛弃,而那个男人就是我和我哥的亲生父亲,你还会认为我不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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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晨在电脑上敲敲打打,她正偷偷的替孟翔的旅馆写广告词。不打广告怎会有人知道这里的好?冲著他想要造福乡里的心意,她愿意助他一臂之力。
她没把握自己写得出来,所以她没敢透露,打算写好之后再给他看。
“乔姐姐,你可以教我这题吗?”
“好啊,我看。我有八元,哥哥的钱是我的三倍,我们共有多少?”她念著题目,一抬头看见了……
“文中,你怎么来了?”她惊讶极了。
“雨晨,我有事找你。”他来了好一会儿,一直在店外观望。他实在不能理解,何以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还有这个小书店,竟能够让养尊处优的她如此乐在其中?
难怪他得不到她的心,因为他从头到尾没有进入过她的心。
“小丽,姐姐有事,请高哥哥教你好吗?”她关掉电脑,邀请著他:“上来再说吧。”
除了孟翔,她并不喜欢有人入侵她的领地。但这附近没有咖啡厅,大中午去海边又太热,她只得让他上楼。
“喝茶。”她给他一罐冰茶,和他并肩坐在落地门的轨道上。
“雨晨,你真的要在这里长住?”
“嗯。”
“这里有什么好?”
“文中,你可曾对什么东西痴迷过吗?”她问,眼里是满满的海水。
“有,你。”他答,眼里都是她。
“文中……”她讶于他毫不掩饰的回答。她知道他喜欢她,但他从来没有这么露骨过。
“雨晨,我要订婚了。这就是我来的目的,我必须最后一次确定你对我的想法。”
“你要订婚了?文中,恭喜你!”她祝福他,诚心的。
他凝视她,脸上闪过一抹痛苦,但随即隐去。
早该知道不必跑这一趟的。
“她就是上次你在酒会上见过的谢可婷,她很好,但她不是你。”他伸手阻止她说话,他必须一鼓作气,因为以后恐怕没有机会了。“我一直很努力让你喜欢我,但两年过去了,我开始觉得泄气、觉得累。”
“对不起,文中。”她揪著心,说出了她一直放在心里、但不曾说出口的三个字。
“啊,从不低声下气的乔雨晨居然说对不起?哈,我总算不虚此行。”他笑,却是极度无奈的。
“文中,你对我的好我不是不清楚,但感情这种东西,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我无法勉强自己无中生有。”
“我花了两年的时间才总算弄明白这个道理,有点愚蠢,不是吗?但至少我尽了力去追求,即使还是得不到我想要的,我依然无怨无悔。”
她望著这个曾被她百般刁难的男人,心里的感觉错综复杂。错过了他,她并不遗憾;但辜负了他,却令她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