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君——」她摇摇冥君,他没反应;她加重力道,几乎是将他当成沙袋左右摇晃,冥君也只是随着她的晃动而晃动,当她停下手,冥君的脑袋又垂回原样。
当真睡得这么沉吗?
「冥君,冥君!」这回她改用大音量在他耳边嚷嚷,最后还偷偷拧他一把。
「……嗯?」冥君皱着眉醒了,但好半响还睁不开眼睛。
「你睡很久了。真这么累,要不要叫金花推你回房去睡?」
冥君眯着好不容易费力睁破的眼缝,目光还没办法凝聚在司徒百合脸上,他抬起手,压按额穴,良久才得以慢慢完全张开眼。
「……是你叫醒我的?」
「对呀。我看完一半的帐本,想找些吃的,你要不要也吃什么?」看他一副瘦模样,好像风一来,他就会被呼呼吹跑,比纸鸢飞得还高还远。
「什么时辰了?」他揉揉眼,
「不清楚,日头下山了,天开始黑了。」她也看帐看到忘了时辰。
「你看完一半了?」这么厉害?他还以为她看完一本少说要三个时辰。
司徒百合很骄傲地点头,等待冥君的惊讶赞美及无限敬佩。
「去年九月初七,金雁城分行,碧螺春茶,最大宗买家,买进多少?价格多少?」冥君问得来势汹汹,杀得司徒百合措手不及。
「九月初七……九月初七……金雁城,呃……好像是林庄茶楼?不不不,九州茶馆,又好像是什么王府的……」司徒百合完全不确定,脑子里读进太多铺子名,有些相似到同音不同字,再加上光茶名她都还不能完整背起,哪来这么高段的本领。
「九月初七,金雁城梅庄,买进十三斤,一斤价格五百两。」冥君冷冷撇唇。
「是这样吗?随口诓我的吧?」司徒百合怀疑挑眉,在冥君眼神默许下,她拿了金雁城分行的帐册,翻到九月初七的帐目,「……你猜对了耶!」
「谁同你说我是用猜的?我看你才是胡乱翻翻,随手拨几颗算盘珠子,再乱画两三笔,就当自己读透帐目了吧?!」冥君锐利地瞪着她,下达冷酷无情的命令,「从第一本重新读起!」
「哪有这种事呀!谁可以像你这么变态,把哪一天的哪笔交易全记下来,九月初七有多少笔进帐,还得分每个城每个分行——」分明就是要为难她!
「我给你两天时间,到时我会抽着问,你只要答错,就有苦头吃了。」冥君不理睬她的吠狺,迳自决定道。
「你——」
「还是你要哭着求饶,或向天涯告状?」
「谁要哭着向你求饶呀?告状?!我司徒百合才不做这么窝囊的事!」司徒百合被激得怒火中烧,双拳一握,也握住了她的满腔愤慨,想也不多想就吼回去。
「那好,两天后,这个地方,我等你。」挑衅。
「谁、怕、谁!」回嘴。
战火,从此点燃。
第十章
两天后,同一地点,同一时辰,同样两个人。
「八月十一,买庐山云雾茶五十斤,哪家分行记的帐,买方是谁,买价多少?」
「西四巷分行,富商梁豪,买价五万。」
冷眸瞟来,「四月初四,银鸢城南巷分行,卖出最少的茶种?茶价?」
「嘿嘿,凤凰单横茶,半斤,茶价两千两,曲府派人买的。」
「我问谁买的了吗?多嘴什么?」又瞪她。「三月十九——你手举这么高干啥?」
「我看了帐,心里有疑问。」
「问吧。」
「官府不是颁布榷税律法,不允私贩茶叶,私自卖茶十斤以上,一百斤以下罚钱一百文,并脊杖二十,一百斤以上更是加重处罚,后来的律法更苛——私下卖茶三次,数量在三百斤以上皆处死刑……咱们家的帐本随手一捉就是百斤以上的交易,难道我们官商有所挂勾,所以才能大剌剌百斤百斤地卖茶吗?」不在其行,不懂其事,平时她喝茶,嘴也挑,但从不曾了解茶的买卖竟受官府限制。
「咱们做的是阴的,虽说大概也阴到连官府只能睁只眼闭只眼……你没有发觉帐目的最后一页,每月都有百斤的蒙顶茶是送给官去了吗?」
「贿赂!」
「而且这百斤的蒙顶茶,是天涯负责送的。」冥君沉沉一笑。
「贿赂加威胁!」叫一个面目凶恶的人去送贿礼,明摆着他们宫家能讨好人,也能清除人。若官府愿意,众人皆为友,若不愿,扯破脸来,官府不见得能继续高枕无忧。
「你很聪明。」
「因为我娘家也是做阴的。」好熟悉的罪恶感呐……原来不管她嫁前与嫁后,都无法金盆洗手做个善良老百姓。
「我知道,你们是盗印商嘛。」
「你怎么知道?!」
「我差人上你们家去买过《幽魂淫艳乐无穷》,与先前友人从银鸢城带回来送我的那套有点差别——不过是非常非常小的差别,有个错字被改过来了。」再说,以宫天涯对她的重视,她有什么消息不会透过宫天涯嘴里说给他知道?笨。「好了,问够了没?继续。」
「哦。」
「南巷沈静书茶馆,向来都买哪些茶,买多少,一年下来从他们身上我们剥下多少银两?」
司徒百合一怔,「还、还有这种问法哦?!我只背一天一天的帐……」
冥君笑眯了眼,彷佛无限宽容,但那张嘴里吐出来的话就偏偏不一样,「那好,重新读。」
「又要重新读?!我这辈子看一本书也没看过如此多回,就算是《幽魂淫艳乐无穷》也一样——」
「两天后,我在这里再等你。」撂完话,冥君又推着木轮椅掉头走了。
「你真以为读帐册很有趣是不是?你以为帐册里的六安瓜片和双井茶会在床榻上交相缠绵,演出活春宫来让人看得入迷是不是?一直叫我重新读重新读!」
「六安瓜片如果会和双井茶演出活春宫,那倒真稀奇。」宫天涯在房里没找到司徒百合,金花说她让冥君唤去帐房,他旋身往帐房来,一进门,就听到她在吠。
「你回来啦。」司徒百合迎向他,原先脸上对冥君的不满立刻收拾打包好。她不想让宫天涯夹在两人之间难做人,冥君为难她,她也有本领推回去,犯不着要宫天涯凑一脚。
「在跟冥君吵架?」
「才不哩,跟他吵架不好玩,让人觉得我在欺负一个病人似的。」她将宫天涯推到椅上坐,把金花方才送来孝敬冥君的好茶借花献佛地递给宫天涯,「他病奄奄的,有时进到帐房,瞧见他睡着,看起来都有点怕怕的。」
怕什么,宫天涯不用问,因为好些回他看到冥君熟睡的模样,就像完全停了呼吸,越来越难叫醒,可是又不敢不叫,怕不唤醒他,他就真的一路睡到死。
「要不要找大夫来看他?」
「都瞧遍了。」他怎么可能弃救命恩人于不顾。
「我看他每天喝补药像在喝水一样,可是没看他长过半点肉。」瘦得像根竹竿子。「冥君生的是什么病?」
「大夫说,他的五脏六腑都有伤。」宫天涯只简单这么说,他不愿意在司徒百合面前提太多,因为若提了冥君的伤是为救治他而来,这小丫头又要算她自己一份错了,她定会认为是她当初见死不救,才会害得冥君必须做出如此大的牺牲——她只知道冥君救了他,却不知道冥君是用什么方法救下他的命。
「为什么有伤?」司徒百合还是好奇问了。
宫天涯没说,只是拍拍她的手背,淡淡地掩饰苦笑。
这举动,司徒百合懂了,他的无言,已经说得够多了。
「我听说银鸢城有个大夫,医术好像不差,去请他来好不?」
「嗯。」宫天涯点头。他没明说,那个大夫在几年前就让他们请来过,只是他并没有带来神迹。
「还有,好些年前,不知在哪个地方,有个银发神医,我们让人去寻,只要有出现他踪迹的地方,都让人去找,把他找来替冥君看病好不?」
「当然好。」关于这个银发神医,恐怕只是传言吧……
「看在冥君这么伟大的份上,我以后都不跟他顶嘴就是了。我想他要是不动气,对身子比较好哦?」
「你有这个心意,他会很高兴的。」
「真的吗?我觉得他还是很不喜欢我,不然……我先回娘家一阵子,让他眼不见为净,你说如何?」只要眼睛看不见讨人心烦的家伙,他一定可以心宽体胖,最有助于调养身子。
「别胡说了,我现在倒觉得冥君挺喜欢你的,否则他不会花那么多时间跟你待在帐房里。」害他要找人都得先问清楚冥君人在哪里。
「哎呀呀,好酸哦……哪里来的酸味,谁打翻醋坛子了?」司徒百合作势在四周嗅呀嗅,最后嗅到他身上,仰着笑脸,大眼活灵灵瞅人的模样好可爱。「你是吃醋我跟冥君独处,还是吃醋冥君跟我独处呀?」
「这两个有什么差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