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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要求的不多,反正女儿家嘛,能识字就好。即使满腹诗书,肚皮若不争气还是枉然。薛素云只好教女童习读「女诫」、「列女传」,顶多再加上「孝经」或「礼记」。

  「唉!真无聊。」

  这一切,二乔在园中看得觉得无趣极了,趴在窗槛上看着薛素云,垂头丧气的。

  她没入塾馆,但没事便跑来,既打扰又妨碍。但对薛素云来说,有二乔作伴,落寞之情不知不觉减去许多,才熬了过来。

  「又怎么了?」薛素云走到窗边。「等会儿大伙就会到,没事的话,进来跟大伙一起念『女诫』吧。」十岁多的二乔,已像个小大人模样。

  二乔听了猛摇头,避之惟恐不及。

  「念这也没啥意思,还是省点力气的好。」实在,她在家念都念怕了。

  薛素云轻笑起来。不必察言观色,她也可以轻易看出她避猛蛇似的究竟在避什么。问道:

  「妳在家里,妳爹娘都让妳念这东西是吧?」

  二乔怏怏的点头,挺无奈的。说道:「再不,就是些针黹刺绣的功夫,要闷死人。我宁愿到田里干活还自在些。」

  「看来,妳也不是个能乖乖在深闺中的任性丫头。」薛素云半同情半玩笑。她叹口气,摇头道:「这样可不行,二乔。这般下去,将来妳只会苦了自己。」

  「为什么?」二乔垮下脸。嘴巴虽然问为什么,心中其实十分明白。她不是不懂「闺范」的道理,只是想了便头大。

  「妳听我的准没错。再怎么不愿意,妳也必须适度的忍耐。」薛素云是过来人,对二乔殷殷告诫。「等妳再大点,妳就会明白这个道理。其实,妳爹娘算是很好喽,肯让妳们读书识字,妳应该好好珍惜才是。」

  市井小户人家让女儿们读书识字、学习妇道,甚至学习丝竹或女红技艺,多半为了日后在出嫁时能配个好的人家。但也有更多供不起女儿读书识字,或者根本不在意的。二乔爹娘还算有心。毕竟庄稼人,读书已奢侈,何况是女儿。

  虽然明白,二乔还是悻悻的,苦着脸,说道:

  「可是,妳不会要我天天念那个『女诫』、『女论语』吧?妳自己说,换作是妳,妳受得住吗?」那口气,相当不情愿。

  薛素云哑然,承认道:「是受不住。」

  「所以喽──」二乔耸了耸肩。

  「可是,妳这般下去,也不是办法。」

  但除了这般下去,她又能如何?她没有那等力量可扭转乾坤,只能消极的抵抗。

  「这样吧,」薛素云寻思片刻,说道:「妳来吧,我教妳读诗文。」

  「真的?」想都没想到的好消息,二乔猛抬起身子,一扫懒恹恹的神态。

  「当然。只不过,妳可要对妳爹娘保密。」

  如波的眼眸轻轻流转,笑颜轻含,薛素云每个顾盼都显得柔情婉转。二乔看呆,微微蹙起眉来。实在不懂,究竟为什么,像这般清柔典丽的女子会落至被休弃的命运?

  「欸,素云姐,」她期期艾艾地,有些顾忌。「我──呃,妳──」

  「有什么事,妳说,没关系。」

  她深吸一口气。

  「妳还会难过吗?素云姐。」她想知道。因为,她想,即使不成亲生子,应该也可以过得很好。

  薛素云浅盈的笑脸微淡下去,轻描淡写道:

  「难过也无济于事。更何况,我还有我娘需要奉养,不能让她操心。」

  「妳好坚强,素云姐。」二乔好佩服,换作是她,她也该当如此。但她仍为薛素云抱不平,道:「素云姐妳一点错也没有,都是那些人太混帐了!」

  「那些人」含意笼统,包括薛素云的丈夫、公婆,甚至她的姊姊大乔,及那些奚落的村人。

  薛素云浅浅一笑,道:「进来吧,我端碗凉水给妳。」

  二乔没动,重新又趴在窗槛上,道:「欸,素云姐,有一件事我只跟妳说。我以后绝不嫁人。」说得好认真,含着小孩儿的郑重。

  薛素云没取笑,柔声道:

  「好,妳不嫁人。等妳长大,我们一起去游天下。」

  「游天下?」二乔眼睛亮起来,似是看见山川在她眼前闪耀。

  一阵叽叽喳喳声蜂拥进来。隔邻两个女童看见二乔,迫不及待嚷嚷的喧叫道:

  「二乔,妳要不要去看猪仔?村前李嬷嬷家的猪母生了一窝的猪仔!」

  「真的?」童心未泯的二乔一溜烟溜下窗子,回头对薛素云挥手喊道:「我去去马上就回来!」

  果然还是个小孩儿。薛素云颔首微微笑了笑,看着二乔小巧的身影一蹦一跳的,一下子便跑得不见人影。

  ☆ ☆ ☆

  吹起胡笳,光藏就不禁想起那个莽撞闯进他心田眼目里,闯得贸然、错愕的小女儿。

  都过多少时日了,她遗下的印象还是那么鲜明。

  她说她十岁了,不许人说她小,大大的眼睛睁着不容争辩的坚持,而且认真。想到此,他不由得微微勾起唇角。这首「僧伽」,听起来似乎不再那么哀凉。

  「咳咳!」

  檐下响起咳嗽的声音。光藏一慌,连忙将胡笳收进怀里,作贼被逮着了似的惶乱。

  「师父。」还是回头硬着头皮喊了一声。

  本宁寺住持净澄老和尚唔一声,点个头。老和尚身形清瘦,性格无争,神情平和慈蔼。因为年纪大,眼皮往两旁垂下,看起来总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

  「你又在吹胡笳了?」口气倒不是指责,只是莫可奈何。

  光藏低下头,一副做错事的表情。

  「唉!你这孩子。」净澄摇摇头。

  「对不起,师父。我不是不听您的话,我只是──」

  「罢了,我明白。」净澄举手打断光藏的话。「琴棋书画原是陶冶性情、增进风雅的一帖良药,于修行,也并无害处。何况,你又有那个慧根,无师自通。我只是担心,一切有形物有朝一日终会灰飞烟灭,你这孩子又善感,寄情于丝竹,我只怕你逃不过『情执』这一关。」

  「不会的,师父。我只是吹着好玩罢了,以后我不再吹胡笳就是了。」

  净澄似听而未闻,喃喃说道:

  「琼楼虚幻,富贵无常,所以我才希望你离一切相,专心修行。但我也许错了,不该让你出家的……」

  「师父!」光藏急了。「您别这么说!我保证,我再也不会──真的!」

  净澄拍拍他,和蔼的安抚道:

  「不要紧的,你不必着急。将来若真有什么事,也合该是你命中当此劫数,就把它当作是修行吧。凡事顺其自然。」

  怕只怕他过不了那关。

  净澄在心中暗暗叹息。光藏性情雍容内敛却多感,能设身处地、体察众生愁苦,悟性又高,有成为一代宗师的潜质。但相对的,那也可能将他带往情天恨海之路,一生一世在苦海中挣扎。

  光藏低头不语,既愧又不知该如何。

  他不是不明白净澄师父的苦心。只是,从他十二岁入本宁寺,胡笳就成为他疗伤止痛的寄托;双亲俱亡,孑然一身又无处可归的苦楚,得以在胡笳声中暂且被消除。

  「你别想那么多了,光藏。顺其自然就好。」净澄再次安抚他。忽而说道:「啊!对了」从袖中取出一张药方子。「陇丘下村中的薛老太太来求了几次药,她年纪不小,不好劳她再奔波。你跑一趟,光藏,把这药方子送给她。」

  村中没有大夫;找大夫,要到邻村去,所以,净澄老和尚帮人看治病痛开处方,能力之内也会顺带为人调配药草。

  「好的。」光藏接过药方,小心揣在怀里。

  手指头碰到了胡笳,他心一震,没敢再多看净澄老和尚,匆匆转身走了。

  是因为心虚吧。那一剎,他脑海蓦然浮起那小姑娘的容颜。

  他记得,她叫二乔……是吧?

  他不敢重复那名字,怕低回。心中却泛起一股暖意。

  ☆ ☆ ☆

  路颠不平,光藏小心地撩起僧衣下襬,走下陇丘。

  一群七八九岁的小儿呼哗地从他跟前跑过,扬起一阵沙尘。两、三个殿后的孩童,不甘的在后头嚷嚷叫道:

  「等等!我也要去──」叫得好热闹。

  光藏不觉泛起一抹浅笑,微倾偏着头看望那些小儿。等那殿后的两三名童儿跑近,他不禁轻噫一声,有些诧讶,笑意却更浓了。

  是她!

  她撩着裙襬,卖力跑着,似乎很急,不知在赶些什么,一刻也不能等似,根本没注意站在路边的他。

  呼地一下就从他眼前跑过去。

  「啊!」却忽然叫一声,急急煞停,倒回到他跟前,叫道:「是你!你!」

  「是啊,是我。」光藏笑容温温。好个巧遇!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要送药方子给薛老太太。妳呢?跑得这么急要去哪里?」

  「二乔,快点!」她的同伴在催促了。

  「马上来!」二乔很快答应。回头急急说道:「我要去看猪仔,李嬷嬷家的猪母生了一窝猪仔!」

  这有什么好看的?光藏微楞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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