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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许你去!听到没?」二乔连喊两声,忍不住那情绪,转身背着他。

  他不知所措了。没想到她会是那样的反应,他──他──唉!该怎生说?

  天色更昏。她背着他,肩膀微微颤动,无声在抽泣,有些可怜。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瞧了一眼天色,不得已了。

  「时候晚了,我必须回寺作晚课。二乔姑娘,我……妳……」竟不知该如何说才好。

  「你走吧。」她也不回头。

  「二乔姑娘……」他没动,就那样站着,没敢有任何越轨的举动,连拍肩安慰她也不得。她已不再是小女童。

  「你为什么还不走?」她终是缓缓回过身,凝望住他,眼眶盈满泪水,一丝丝哀怨,写满那纷乱说不出的情怀──

  心中事,眼中情,意中人。

  他回不出话,相对无语。

  礼教习俗高槛,他在槛内,她在槛外,跨不过去。

  「咦?那不是光藏吗?」捡拾柴薪回寺的慧行,不巧撞见,狐疑地咕喃着。

  光藏没注意到他,与二乔怔怔相望,直到天色暗了,还是没能说出任何一句话。

  ☆ ☆ ☆

  也想不思量,免得那相思的苦及煎熬。他在佛前立了誓的,却竟起了妄念,陷入了「情执」。

  「僧伽」哀凉,声声催人断肠。他再吹不下去,多少事百折千回将他缠绕。

  「光藏?」觉行走过去,声音严厉,脸色也不好看。

  「师兄。」光藏连忙收起胡笳,起身站起来。

  「我听慧行说了,昨晚你没回来作晚课,该做的劳务也偷懒没做,溜到寺外与女信徒谈天说笑,是也不是?」

  与信众来往,其实并非什么该当苛责的错失。不少僧尼道姑,时相与达官名士交游,并没有太严厉的俗众出家或男女之防。觉行自己便积极与村中富户及县城内的达官贵人交往。只是,光藏怠忽职守,没做好分内该做的工作,加上他没事老吹那个胡笳,惹得觉行很不高兴。

  光藏垂着头,几分惭愧,道:「我并非有意触犯寺规。我知道错了,愿意接受师兄的惩戒。」

  「既然如此,我罚你上山砍柴、劈柴、打水及洒扫等劳务一个月,且每日诵抄经文十遍,你服也不服?」

  「是。师兄罚的是。」

  「觉行,光藏。」净澄老和尚施施然走过来。

  「师父。」

  慧行把他撞见的事一五一十告诉觉行,觉行为免惊动净澄,并没有上报而自行处理。但净澄已有所闻,将慧行找去问了一清二楚。

  「觉行,」净澄道:「光藏固然有不是的地方,但你也不必对他那么严厉,处罚得太严重。」

  「师父!」觉行大不以为然。「光藏犯过,自当受罚。我若是轻易饶了他,底下的师弟们看了会怎么说?师父您对光藏就是太宽大了!」

  「师父,师兄罚得极是。我本该受此惩戒,我这就上山砍柴去。」

  净澄的宽大体谅,让光藏觉得更加惭愧。他不敢多望师父一眼,背了砍柴的用具,快步出了寺。

  未时初,日头正炎,山路又不平,还不到山腰,他已经一身涔涔的汗水。像是为了惩罚自己,他一刻也没有歇息,立即动手砍伐柴木,一边且捡拾细小的树枝。

  如此,过了一个多时辰,砍拾了满满一箩筐的柴木树枝,浑身汗湿像水里捞似,他才总算坐下来歇口气。日光已不再那么毒烈,从叶间缝隙渗透下来,一点一点的,教人眼花撩乱。

  他闭了闭眼,点点金光中忽而冒出几点鲜丽的红。他觉得奇怪,走近一看,原来那树结了一络络的豆筴,熟极了,豆筴饱满鼓胀而裂开,掉了一地的红豆子。

  他这才发现,那是一棵相思树,满地的相思子。

  他弯身捡起一颗相思子。红丽的豆子,形色竟像是一颗心。他呆怔半晌,将那颗相思子慎重地放入怀中,没想却与胡笳缠成了一曲相思。

  回到寺院,光藏放下箩筐,马不停蹄地又忙着打水将厨房水缸打满;跟着,劈柴打扫,然后,作完晚课,用完膳,再诵抄十遍的经文。

  这般,砍柴、劈柴、打水、洒扫等等,日复一日,很快便过了一个月。他主动要求,自愿承担大部分的劳务,如此,又过了数月。

  所有一切,都为了忘却。

  白天,因劳动筋骨,身体疲累,思虑变钝了,倒没有空暇想太多。然而,一到深夜,面对皎白的明月,甚至漫暗长夜,蛰伏在他心中那些纷乱的情绪便伺机蠢动起来,惹他心烦又意躁,难以成眠。

  睡不着。他悄悄起身,小心不发出任何声响,穿过鼾声连连、睡得死沉的师兄弟们,独自走到殿院,跪坐在佛前。

  我佛慈悲,或当明了他心中的煎熬。

  但一闭上眼,眼前浮现的全是那抹淡青色的身影、她的欲言又止、相望无语的那双泪眼……

  他不禁取出怀中的相思子,低头怔望许久。但觉一股热血在胸中澎湃翻搅,涌噎到喉间。他倏然站起来,狂奔出殿,一直奔到井旁,汲满冰凉的井水猛淋全身。他咬着牙,一次又一次,一桶又一桶,不断淋着冰冷的井水,只盼能停止那相思,断绝那妄念。

  「唉!」院中一隅,净澄老和尚静静站在那边,将一切看在眼里,暗暗叹了口气。

  听了慧行那番话后,他就觉得要糟。这些日子,他将光藏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看到他的挣扎煎熬。但这难关要靠他自己去渡过,要是渡不过去──唉!

  过两天,几个村民赴本宁寺上香;碰巧觉行带了两名师弟到村中某富户家讲经,由光藏知客奉茶。

  几个村民边吃茶边聊道:「你们也听说了吧?张大郎家要办喜事喽。」

  「是呀。前些日子,大乔才生下个男丁,总算有人可以继承门户;这会儿又要嫁女儿,可说是双囍临门。」

  「不是说过阵子才要成亲的?怎么提早了?」

  「反正亲事已经都说定了,早出嫁晚出嫁横竖都要出嫁,不如早早出嫁。再说,嫁了这个,家里头还有一个等着。我看也快了。」

  啊!光藏心一紧。他们说的是二乔吗?

  是吗?她的亲事终究还是定了,就要成亲嫁人了……

  他的手轻轻颤抖着,村民奇怪地望他一眼。 

  「失陪了。」他低头退开,脚步微微踉跄,竟然绊倒。

  不……不……他无声地吶喊着。

  她就要嫁人了……

  他一路奔到佛殿,长跪在佛前。

  都怪他竟敢起妄念,如今才会受这凌迟般的煎熬。

  「光藏……」净澄拍拍他。

  光藏动也不动。

  「我该如何是好?师父……」充满迷惘与悲恸。

  净澄又拍拍他。「人世一切,皆为虚妄。想通了就没事。」

  那么,情呢?

  「求求您,师父,我──我已经不行了!求求您……」光藏跪在净澄面前,声音先是暗哑哽咽,然后溃决似,狂号起来。

  ☆ ☆ ☆

  一晃眼便到中秋。扳指数来,她与光藏竟又已数月未曾相见。月到中秋分外明,却也益加扰乱原已不宁的心湖,照人难成眠。

  二乔悄悄起床,窸窣地走到屋外。夜已三更,夜气寒如冰。她瑟缩一下,低下头,轻叹起来。

  究竟在心烦意乱些什么?无法予人说,也说不上来。大乔前两个月不负大家的期望,平安生了个儿子,她爹娘总算安下心,找人替她说亲招婿的事才所幸搁了下来。跟着,王家提出要求,想赶在年前,早点娶小乔过门。如此一来,又一阵子好忙,大家谈论的焦点都在小乔的婚事,她暂时可松一口气。

  但……惟有明月明了她的心事!

  夜气更寒了。她死心想回屋里,迎面撞上一股冷风,乍听到一缕隐约的、断续的乐声。

  她停住,侧耳细听。那乐声忽隐忽明,凉得要教人心碎,丝缕般从陇丘上传荡下来。是胡笳。

  光藏!

  二乔一颗心猛然狂跳起来。

  她顾不得夜气寒飕,顾不得黑黝一片,也不管自己身上才披一件薄衣,拔腿朝陇丘跑去。越接近陇丘,胡笳声越清楚,她的心也跳得更紊乱。

  「光藏!」她扯开喉咙大声喊叫起来。

  笳声嘎声而止,四野顿时陷入一片寂静。

  「光藏!」她又喊了一声,掩不住心中的焦急期盼。

  陇丘上空无一人,方才的笳声竟像是她在作梦般。

  「光藏!」她不死心,跌扑在地上,朝着阒暗的四野喊着。

  没有回答,甚至连回音都让沉重的黑暗吞吃掉。期盼落了空,殷切的心刺得千疮百孔。

  纵使有一片心,也无可奈何。二乔慢慢起身,沿着来时路一步一步走下丘。临走时,犹留恋不舍地回头望一眼,陇丘上除了黑暗,依然是一片空。

  等她的身影去远了,光藏从榆树后走出来。他一动也不动,静静地凝视着她离去的方向。黑暗无心,连思念都难。

  他弯下身,跪在榆树下,铲挖了一个洞。然后,从怀中取出胡笳及那颗相思子,凝看良久。终于,下了决心似,将胡笳和相思子慎重地包好,埋葬在榆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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