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一瞬间暗下了,山路默默,一片黑暗,只剩几缕白烟从两辆变形的车体冒出来,在山岚间,白烟往空中飘升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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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小时后,新闻以跑马灯的方式打着——劭康企业,荆劭爱子/荆锦威在凌晨一时三十分于菁山路发生车祸……
孔文敏接到通知,吓得六神无主,脑袋一片空白。
她赶到医院,突破媒体的包围,在手术房外和荆锦威的家人讨论病情。荆锦威保住一命,但须截去右脚。
佣人搀扶着荆夫人,她眼神涣散,喃喃地嚷着荆锦威。荆家的亲戚悲戚地说着——
「至少保住性命了。」
「他到菁山路干么?」
「同车的苏家伟是谁?」
「唉,可怜,年纪轻轻就死了。」
孔文敏震住,苏家伟?这名字好熟悉。
孔文敏向护士询问,得知死者苏家伟是苏笙的弟弟哪!
孔文敏乘电梯到地下三楼的太平间。在太平间外的临时佛堂,她看见苏笙。这里没有闹嚷的媒体,没哭泣的亲戚,只有苏笙。
孔文敏不敢上前,站在楼梯旁,看着苏笙静静站在佛堂前。苏笙头发紊乱,穿著单薄的睡衣,她静静站着,面色惨白,眼神空洞地望着佛堂。
孔文敏感到一阵寒意,她觉得喘不过气,她转身离开,却甩不掉苏笙那张灰败的脸。
是她害的,全是她害的!锦威一定是因为跟她争执心情大坏,才开车不专心,才会出事!苏家伟也因为这样赔上性命!她害了锦威失去一条腿,她害了一个年轻人的生命,老天!孔文敏颤抖地拿出手机,打给荆永旭。
荆永旭在梦中惊醒,接电话,孔文敏哭嚷:「锦威出车祸……」
「现在怎样?」
「他没事,可是失去一条腿。」
这已够令他震惊,但接下来的话,更教他心惊。
孔文敏说:「他载着苏笙的弟弟,他……他死了……他死了……」
翌日一早,荆永旭赶去处理公事,联系曼谷的工作伙伴,办完事,立刻返家,收拾行李,准备回台湾。
出门时,快递送来苏笙寄的礼物,他签收了。赶到机场,办完登机手续,在登机门外,他打开礼物——
是月饼。
苏笙在卡片上写着——
八月十五,你赶得及回来吗?一个人过中秋节好可怜的,我跟厨师做了两个月饼。你冷冻起来,到时候赏月就可以吃了。
看着盒里两个大大圆圆的月饼,荆永旭一阵心酸。
苏笙做月饼时,一定是挂念着他在曼谷,一个人过中秋节会有多孤单、多寂寞,她怎么知道几天后,最孤单寂寞的人是她自己。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荆水旭撇下即将上轨道的事业,赶回台湾见她。可是等见到她时,他要说什么?他却没有主意。他心乱如麻的登上飞机,飞往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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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人,她的身心都在地狱里煎熬。自责、内疚、悔恨、惭愧……种种情绪,绞着她,烫着她。
孔文敏守在病床边,荆夫人被亲戚们劝回去了,她年事已高,众人怕她哀伤过度会受不住,一到晚上就逼她回去休息。
荆锦威在病床昏睡两天了,孔文敏寸步不离地照顾他。她看着锦威,他看起来好惨,他的脸肿了,布满黑青。他身上处处有伤,贴着大大小小的纱布,而最可怕的是,他的右腿膝下处没了,那儿空荡荡的,膝盖处包着一团绷带。
孔文敏彻夜未眠地守护着他,她一向最爱干净。最不能忍受邋遢,她总是要将自己打扮得无懈可击,才肯见人。这会儿她忘了梳头,忘了化妆,身上还穿著两天前锦威出事时,她在家穿著的无袖雪纺洋装,医院空调很冷,但她没感觉。她的眼睛布满血丝,因为哭泣。她的眼睛酸痛。
她慌乱地想着,锦威醒来,她要怎么跟他说呢?他少了一条腿,他会怎样?他会崩溃吧?锦威,锦威……她疲惫的闭上眼睛,她渴望时间倒退,那么她不会跟他争执,那么,她会对他温柔一些,那么……当他愤怒的甩门离去时,她会去追。
当她接到锦威出事的电话时,那刻她的心脏冻住了。她知道锦威是重要的,她为什么这么蠢?蠢得忽视这个值得深爱的男人?蠢得害了他?也害了无辜的苏家伟?还……还害了苏笙。
孔文敏心悸地想着先前荆家人的话,还有护士的话,他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地讨论死亡的苏家伟,他们说起苏笙——
「真可怜,连哭都不哭呢!」
「大概吓坏了。」
「怎么只有她来处理?她的家人呢?」
「好像她就是苏家伟唯一的亲人。」
「真可怜……」
孔文敏握紧双手,泪如雨下。她咒过苏笙,憎恨过苏笙,但此刻苏笙发生不幸,她只感到恐惧,她成了刽子手。
荆锦威醒了,他的视线一片模糊,慢慢地,他看清楚了,坐在床边,那垂着头,眼色茫然的,正是他心爱的女子。
「文敏……」
孔文敏一震,抬起脸,泪眼迷蒙,怔怔望着他。
他记起来了。「我……出车祸……」低头,看见没了的右腿,他一时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我的腿?」
随即他又茫然地问:「家伟……苏家伟……」转头看文敏。「我作梦是不是?」他的意识还不是很清楚,脑袋昏沉,记忆片片段段地。他觉得自己好象从个很黑的梦里醒来,这梦里发生了什么,他没印象。
可是他记得堕入黑暗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迎面而来的卡车、巨大的光束、家伟呼喊……家伟呢?
孔文敏倒抽口气,蓦地俯身抱住他,在他耳边迭声喊:「我错了、我错了……」她痛哭。「我以为你会死,我怕你会死,我不能没有你,我太坏了,锦威,你原谅我,锦威……」
荆锦威望着扑在怀里的人儿,她的眼泪弄湿他,他被轰得脑袋一片空白,他又张望惨白的房间,望着门口。然后,他望着右腿,又问一次:「我的腿怎么了?」
孔文敏哭得更大声。
「我的腿……文敏,我的腿……」他面色发青,颤抖起来。
孔文敏捧住他的脸,颤声道:「你听好了,是,你的腿没了。」她温柔地摸住他的脸。「没关系,你有我,我会永远陪着你,你不要怕,我陪你。」
荆锦威别开脸去,不看她。「苏家伟呢?他怎么样了?」
孔文敏缄默了,他又转过脸来,盯着她。「为什么不说?」
孔文敏只是哭。
「他死了?」荆锦威觉得快不能呼吸了。
她不说话,默认了。
荆锦威爆出一声怒吼,疯狂地捶着床。「我害死他!我害死他!」他又打自己。「我死了算了!」
「锦威,锦威!」孔文敏企图抓住他的手,她按下紧急钮。她试着让锦威镇定,但他疯狂地咆叫着、打着自己,孔文敏痛心,忙着拉他,安慰他。
护士进来了,她们为他打针,让他镇定。
当她们协力将荆锦威制伏了,孔文敏白着脸,喘着气,看着悲惨的荆锦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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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笙恨不得昏死过去,偏偏她很清醒。她跟葬仪社讨论后事,她忙着签署各式文件,她忙得晕头转向,她要做出各种决定,她要挑选棺木,挑选仪式,挑选弟弟最后要穿的衣服,挑选陪葬的物品,挑选出殡的日子。
她很麻木,看起来很镇定。她筋疲力竭,机械性地做这些事,机械性地回答问题。
第二天晚上,她回家。
在店前,有个人等着。路灯映着他高大的身子,他穿著黑西装,他静静地站在拉下铁门的餐厅外。
「荆永旭?」苏笙走上前。
荆永旭转过身,望着她,他几乎立刻被击倒!
她看起来好惨,她竟然穿著棉睡衣,头发纠结着,面色苍白着,她是不是都没吃?她好瘦好小,身上的睡衣松松的,挂在她身上。
「你怎么来了?」苏笙开门。
他跟她上楼,她打开二楼的铁门,让他进来。
「你不是九月才回来吗?」她开灯,进厨房泡茶给他。
荆永旭坐在沙发,心中冰冷。如果她哭,他会立刻安慰她;如果她歇斯底里,他会立刻张臂紧抱她,但她竟然这么平静?这么镇定?这么平常心?这令荆永旭害怕。
他知道这是什么;这是麻木,这是太悲痛时会出现的情绪。她此刻是在假装,假装悲痛不在,假装镇定,把痛苦跟身躯分开,这就像颗未爆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触发,然后便不可收拾……现在,她还在压抑情绪。
苏笙端茶过来,放在矮桌上。然后在他对面的地板坐下,望着阳台。
他看着她,看着那双大大的眼睛,那么空洞,失去光彩。他伤心地望着她,如果她哭就好了,痛苦是不可能因为压抑就消灭的,它只会因为压抑,到最后让人变成神经病,让人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