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荆永旭,忆及他的苦难,想到他将伤痛说得那么平常,要不是听周云亲口说,她很难相信,藏在那副平静的面容底下,有这样不堪的往事。难相信,他的心原是千疮百孔,他怎么还能够表现正常,看似洒脱?他的言语怎么能没有恨?
那时当她撞见他左胸的疤痕,他怎么有办法镇定地撒谎,他眼中没一丝恨。
苏笙困惑,是荆永旭掩饰得太好,还是自己太迟钝,一直没察觉他的心事?如果她够细心,该发觉在他的眉宇间,常有一抹忧愁。他看似平静的黑色眼睛,偶尔带着一抹抑郁之色。
苏笙怔怔地,倚靠落地窗,惭愧地吁口气。
苏笙羞愧,她只看见自己的伤心,在苦痛里挣扎。她龇牙咧嘴,伤害着荆永旭,像刺猬,他一靠近就咆哮。当她心如死灰,痛心疾首,他却一直都在,不离不弃。
他付出最大的耐心,劝她饮食,拉她振作,助她消灭痛苦。他原可以拋下她,可以不必留着受她侮辱。而当他这样耐性地守护她,她给他什么?
当他耐心地哄她,她却粗暴地挑剔他话里的语病,狠狠嘲讽他。当他告诉她酿酒可以助她平静,她却蛮横地怪他不懂,把酒瓶打碎,浪费他的酒,让甜馨的气味浪费在脏的泥地。她践踏他的好意,他没有愤怒,只是沉默地望着她,用无尽的温柔包容她。
苏笙掩嘴,心尖锐地痛起。
她曾骂他不懂痛苦才能那么冷静,但其实他受的苦不比她少。
当他十二岁,最需要亲情,却被至亲伤害。
是,她是失去了亲人,但比较起来,被亲人拿刀伤害却更可怕。
苏笙想象荆永旭遭遇的事,设身处地,将心比心,她便毛骨悚然,背脊寒透。苏笙又想到过去几次,每当他们的感情靠近,他会突兀地撇下,骤然离去。而今苏笙懂了,当时他是害怕吧?他也有挣扎的吧?发生过那种事,怎么可能不留下阴影?在荆永旭眼里,爱情是什么模样?在父母的斗争中,感情又是以何种面目滋长?那不会是太快乐的经验。
可是他最后如何选择的?最后他还是敞开心,响应她的情感。
她曾埋怨他不够热烈,他太冷淡,后来他隔着电话,为她演奏钢琴。
而当她痛苦,茫然无措,他立刻赶来,日夜守护。
可是当他来了。她的响应是怎样的?她对他做的事,跟他母亲有何两样?她虽然没拿刀伤害他,但言语如利刃,是一句句刺着他。他一定好难过、好难堪吧?但他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承受她的不理性。
她自问——苏笙,妳怎么能对他那么残忍?
她又想——荆永旭,你为何甘愿受苦?
那是因为……因为……答案呼之欲出。
苏笙激动,一股热烈凶猛的感情,充塞胸口。一股温暖的情意,在这个夜晚紧紧包围住她。
爱以各种征兆,启发他们。
那是因为,深爱一个人,爱到钻皮出羽,便义无反顾。
那是因为,深爱一个人,遇到挫折,便反求诸己,爱不只热烈冲动,爱还能沉淀下来转化成无尽的温柔,教人忘了要自私自利。
好比这时,苏笙已然忘却自己的苦痛,专注地在为他伤心,为他的过往心痛。
她意识到这男人其实很需要爱,在那坚强的面容底下,魁梧的身躯内,也有颗敏感脆弱的心。
苏笙迈步走向他,这一步,便将自己的苦痛拋在后头。这一步,她踏进光处,黑暗后退,走向爱指引的方向,她悄悄在那寂寞的身影边坐下。
荆永旭转头看她。「还没睡?」
苏笙迎着那对深邃的眸子,心情激动,张口想说什么,想了想,又闭上嘴,低头,望着膝盖。
她想安慰他,想跟他道歉,但找不到合适字眼。又感到好笑,他又何需她安慰?他比她坚强。
他们沉默地坐了一会儿,然后他说:「要怎么做,妳才会觉得值得活下去?」那粗嗄的嗓音透露出他的忧虑。
苏笙沉默。
「妳不能再这样下去。」他很担心。
苏笙头垂得更低。
他叹息。「妳弟弟要是看妳这样,他会难过。」
苏笙红了眼眶,他越给她打气,她就越惭愧。她有什么资格在这男人面前嚷痛苦?苏笙觉得他们两个都好可怜。
荆永旭感慨。「只要让妳高兴,什么事我都愿意做,妳告诉我……」听,这么卑微的恳求,是他吗?荆永旭苦笑,快不认识自己了。
他被爱打败。
半年前,打死他都不信,自己会用这么温柔的声音跟个女孩讲话,自己会做这么多事,去讨好不希罕他关心的人……
忽然,荆永旭怔住了。转头,望着苏笙——
她倚过来,将头靠在他的肩膀,闭着眼,睫毛湿濡。
「不要再说了……」她仰头望他,他温柔的表情令她宽慰得想哭,她轻叹一声,凑身,去吻他的嘴。
永旭惊愕,旋即捧住她的脸,热烈回吻。
在这长久的亲吻里,苏笙颤抖,感觉他的嘴火热而且需索,一再覆住她,那呼出的热气,还有他热热的体温,烘得她晕头转向,她神魂颠倒,心醉神迷。
她张臂抱他,脸埋在他胸口,接受他给的温暖,她不再抗拒,教那暖的情意融化悲伤。
「对不起……」苏笙哭泣,她靠在他的胸膛,脸埋在他的下巴下方。
「嘘,别哭。」荆永旭搂着她,一直低声安慰。他深切而怜惜地看着怀里的人儿,低头吻她眼睛,吻她湿湿的睫毛,耐心哄住她的泪。
荆永旭不知道,这次苏笙哭泣,不为自己,而是因为他,心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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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客厅,苏笙还不想睡,一扫这阵子低迷的情绪,她提议:「我们来看VCD,看我的野蛮女友怎么样?」她想好好地开心一下。
眼看着苏笙回复精神,荆永旭宽心了。他找出影片,放给她看。
荆永旭把灯关掉,黑暗中,他们并肩坐在沙发,看影片里的人儿追逐嬉闹。苏笙心不在焉,影片像跑马灯一幕幕亮过眼睛,她看着看着,好似看见往昔,看见自己跟弟弟相处的过往,也通通跃上屏幕了。
浮光掠影,是形容这样吗?人已离场,画面还在脑海,清晰如昨。可是她还必须往前,演完自己的戏。
这次影片没能逗她笑,苏笙想到当初她看这部影片,那时弟弟在房间睡了,早知道这么快分别,她应珍惜每一次相聚时光。
影片播到男主角上台送花的那一幕了,苏笙终于忍不住,泪如雨下。
黑暗里,荆永旭安慰她。「没关系,以后我会连妳弟弟的分一起照顾妳。」
「好。」苏笙勉强地笑了笑。「我会好起来,你不用担心。」
「以后,妳听不到弟弟弹吉他,但是我可以弹琴给妳听。」
苏笙直点头,眼泪却怎么也关不住。
「不要看了,我弹琴给妳听。」荆永旭关掉电视,他拧亮钢琴旁的立灯,掀开琴盖,坐下,弹奏钢琴。
苏笙听见了,是弟弟最爱的曲子——「夏日的终曲」。
荆永旭记住了它的旋律,来帮她温习往日时光,代替弟弟来哄她的耳朵。苏笙的情绪溃堤了,她抱膝坐在沙发,无法抑制地啜泣着,凝听熟悉曲调,感动得不能自己,也哭得一塌糊涂。
如果没有荆永旭,她会迷惘在悲伤里,再也走不出了吧?
在荆永旭温柔的琴声里,苏笙悄悄释放悲伤,把对弟弟的思念和不舍,全化成泪水,发泄出来。她畅快地痛哭,哭尽心中的郁闷。
荆永旭弹完琴,过来坐下,一言不发地,将她拉入怀抱,用他巨大的手掌摩挲她的背,静静陪着她。
苏笙哭了很久,他又问她:「晚餐有没有吃?会不会饿?」
「我不饿。」
「那么,喝杯牛奶?」
「好,我去洗脸。」
苏笙进浴室,洗完脸,觉得轻松多了。
走出浴室,荆永旭已经等在门外,递来温牛奶。
「喝点热的,等一下比较好睡。」
苏笙仰头望他,走廊昏暗,他高大的身体,很有压迫感。苏笙的视线情不自禁瞄向他的嘴,他布满新生胡髭的下巴,她想到他的亲吻,脸热了,她觉得喘不过气。她移开视线,被自己莫名的紧张弄得不知所措。
苏笙接过马克杯,靠着墙,捧着杯子,一口口喝掉牛奶。喝完后,将杯子还给他。
「晚安。」可是心里不希望他走,她低头瞪着双足。
「晚安。」他的嗓音,醇厚动人。
他没离开,他打量着苏笙,看她低着头,她脸颊红艳,唇边有一小圈牛奶的印渍。她的小手不安地绞着T恤下襬,那宽松的白T恤,令她看起来娇弱无辜,却性感得要命。
他靠近一步,她立刻绷紧身体。他又靠近一些,苏笙缩肩,因为紧张,屏住呼吸。她闭上眼睛,感觉那巨大的暗影压下来了,笼罩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