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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见我时,大卫脸上的表情非常夸张好笑。

  他先是一副见鬼的样子,怔愣了三秒後,他跑到我面前,咧开他的嘴,无法置信地道:「噢!我的天,小姐,真的是你!」

  「是我。」我牙齿打颤地笑著。

  其他人都转过头来,脸上挂著显而易见的讶异。

  我一一向他们打招呼:「嗨,法兰克。」以及,「嗨,史帝夫。」

  我的目光逡巡过每一个人,最後停驻在那双神秘又熟悉的黑眸里。

  他的眼中流动著一种神秘的光采,我追随著、探寻著,想弄清楚那究竟是什麽。

  山卓在这时催道:「快过来,把外套上的雪弄掉,待会儿热杯酒来喝,不然你要冻成冰棒了。」

  我自迷雾中乍醒,尚未来得及答腔,大卫便将我拥进怀里。「来吧,小姐,我会负责让你温暖起来。」

  法兰克的笑声从大卫身後传了出来。「小心他这只大野狼。」

  我笑了出来,眼神不经意又与高朗秋相遇。

  嗨,亚树——他用眼睛这麽说。

  § § §

  大卫他们早我们一天到,但天候一直不好,没有看见极光。

  由於下午的这一场雪,道路又被冰封了。我们一行人被困在小旅馆里,百般无聊地等候天晴。

  下午四点多,旅馆主人一家四口带著补给的食物回来了。

  汽车在这种天候下无法使用,我们唯一的对外交通工具是旅馆主人哈曼一家人所饲养的三十只哈士奇雪橇大。

  一副扑克被玩到烂,连牌也洗不起来。

  大夥儿直喊著无聊,但还是不肯丢开那副快烂掉的纸牌,因为那是我们目前唯一的乐趣。

  终於,晚餐时间到了。

  晚餐有炭烤海鲜鱼、稞麦粉烘焙猪肉烤起士以及驯鹿拼盘。

  填饱肚子後,每个人很早便就寝。

  隔天醒来,雪已经停了。

  冷意从棉被里钻了进来,冷得我全身哆嗦。我裹著棉被下床穿衣盥洗,一切打理好後,便循著咖啡和松饼香来到厨房。

  厨房里已经坐了一个人,他正在喝热腾腾的咖啡,而哈曼太太则在炉火前煎火腿。

  「早。」我说。

  「早。」高朗秋倒了杯咖啡给我。「昨晚睡得好吗?」

  急著暖胃,将一整杯黑咖啡都灌进胃里後,我才开口说:「不好,快冷死了。」一开口,连牙齿都打颤。

  他笑著问:「再来一杯?」

  我点点头,把杯子递到他面前。

  这回我加了糖,又加奶精。

  哈曼太太端了一大盘松饼和火腿到餐桌上。道谢後,我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食物补充了不少热量,身体产生了一点暖意,我这才把注意力移回高朗秋身上。

  发现他正目不转睛地看著我,我愣了一愣。「看什麽?」

  他笑说:「你脸上有饼屑。」

  「啊!在哪里?」我下意识地摸索著脸颊。

  「这里。」他的手指拂过我的唇角,仿佛他这举动再自然不过,再应当不过。

  但,不该是这样子的啊!我与他明明是毫无交集的两个人……

  「我没有想到你会来这里。」

  我也没有想到。我苦笑,忽视心底那奇异的感觉,说:「我在罗马差点被扒,刚好遇到山卓,上了一课。他问我要不要一道走,我就跟来了。」

  我最不希望他问,但他还是问了:「为什麽要跟来?」

  我随口扯道:「没来过嘛,在罗马也待腻了。」天知道,我才刚到罗马不久——幸好,也只有天知道。

  「这回你们要在这里待多久?」我转移话题问道。

  他说:「不一定,得看天候配不配合,天候不好就没有办法拍。不过不会天天如此的,Kilpisjarvi是个很好的观测点,在十二月到一月的永夜时间,有很多机会可以看到极光,雪已经停了,说不定今晚就能拍到。」

  我咬了一片火腿,说:「这个工作其实并不像看起来的那麽自由吧?长期在外奔波,不能返家,你不觉得累吗?」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你觉得累吗?」

  「什麽?」

  「你现在的旅行让你觉得累吗?」

  「不。」我说。

  「那麽我也是不。」他说。「我已经习惯旅行的感觉,没有办法在同一个地方长期停留。」

  「即使那个应该长期停留的地方是『家』?」

  他低低笑了,说:「我没有『家』,『家』是有归属感的地方,我没有。」

  我垂下头,突然食不知味起来。

  「亚树,你的脸要贴到桌子上了。」

  我索性就往木头桌面贴上去。我也没有「家」。

  他推了推我的肩膀,发觉我在哭,他轻叹一声,递了条手帕过来。「别哭了,爱哭鬼。」

  我捏著他的手帕,却无法阻止眼泪继续涌出。

  生平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没有归属感的人是这麽样地不适合单独拥抱寂寞。

  我吸了吸鼻子,用他的手帕擦乾脸上的泪痕。

  看了他好一会儿,我说了一句平常我绝不可能说的话:

  「喂,你可不可以……抱我一下?」

  他很大方地把他的手臂和胸膛都借给了我。

  如此温暖,如此温柔。

  § § §

  当天晚上,我们就看见了北极光。

  下了一整天的雪在早上就停了。

  虽然户外的气温还是一样的寒冷,但空气变得较为乾燥,天空也变得澄澈明亮。

  这样的夜非常适合观测极光。入了夜,哈曼先生便驾著雪车送我们到一处视野良好、没有林相遮蔽,也没有任何光害的苔原上,等候极光出现。

  拍摄之前,哈曼给我上了一课,他告诉我说:「北极光是由於荷电的粒子在地球磁场中和大气中的分子疾速碰撞,一些过盛的能量转换成光而形成的。这种荷电粒子来自太阳,所以太阳黑子数量大增时,北极光特别明显;反之太阳黑子数量减少时,北极光就比较少见。

  「太阳黑子的活动周期是十一年,所以有十一年一次北极光高潮的说法。上一次北欧出现大量极光是在一九八八和八九年之间,照此推算,下一波应该就是在这一、两年。」

  哈曼长期居住在寒冷的拉普兰苔原,极光对他们来说,就像个亲切的朋友一样,在冬天午夜来访,在春天来临时悄悄离去。

  到了观测地点,高朗秋他们四人便合力架起一台二十公斤重的摄影机。大卫很得意的告诉我说,这架超高倍率的摄影机跟以往他们使用的摄影机不同,敏感度相当於AS60000感光度的底片。需要感光度这麽高的摄影机是因为北极光的亮度只有0.6Lux,一般摄影镜头没有办法完整的拍摄。

  复杂的数据和专业摄影术语我听不懂,简而言之,就是北极光的亮度不高,一般底片拍不下来就是了。

  我们从八点多就开始等。气温很低,我怀疑不只零下二十度,每个人都把自己裹得像只熊一样,全身上下只露出两只眼睛。我们躲在一个临时搭设的圆顶帐棚里,一边喝著保温锅里的热可可,一边咬冰脆的巧克力糖。

  十一点三十分左右,黑暗的天空出现了令人意外的访客。

  高朗秋首先冲出帐棚,跑向摄影机,其他人也立即跟了出去。

  我钻出帐棚,仰首往天空看。

  极光开始时先是慢慢散开,然後愈来愈亮,在冰原上覆盖著柔和的光芒。十分钟後,如跳舞般变化不已、此起彼落,又如窗帘在风中不停地飘动,我们恍如沐浴在一片颜色变化不断的光雨中。即使不相信神的人在此刻都会赞叹一声,向造物主致上最高敬意。

  极光持续了很久,我不知道高朗秋他们拍得怎麽样,不过我是看得著迷了。大半个夜,又冷又倦,我却始终舍不得移开视线。

  仰著颈子实在太累,最後我索性在雪地上躺了下来,追寻著那片舞动的光影。

  极光消失了,天空上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淡淡的蓝紫色——这是北极圈永夜时候的白天天空,太阳没有升起,但是天亮了。

  空气中的水气在低温下结了冰,变成钻石尘飘散在空气中。

  一双手将我从雪地上拖了起来。我的衣服附著了一堆钻石尘,被拉起来的时候,仿佛听见了碎钻掉落在地上的叮当声。

  「你冻得像根冰棒。」高朗秋有些恼怒的说。

  我的脸很痛,我想我是冻伤了,奇怪的是,我并不怎麽烦恼。我大概是连脑袋也冻坏了,因为当高朗秋说我像根冰棒的时候,我竟然说:「那麽请你融化我吧。」

  我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的感性,然而他却一手掌打了我的头,说:「呆瓜!」

  § § §

  我真的是个呆瓜。

  好痛,全身都好痛!

  躺在零下二十度的雪地看了大半夜北极光是一个很难得的经验,但被冻伤就不是一件有趣的事了。

  我直著出去,横著回来。

  高朗秋拉我起来的时候,我的脚已经冻得没办法走路了。他气我,虽然我不晓得他为什麽要生我的气。他把我扔给山卓,自己闷不吭声的去扛摄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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