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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是我二十六岁生日。

  今天我们又回到了昔日约会时的淡水河边。

  今天他除了一声「生日快乐」的祝福外,还送了一条蓝宝石项链给我。

  今天……今天他欲言又止,话语吞吐中分明透露出不寻常的气息,虽我不知这究竟意味著什麽。

  我感觉到他的手离开我的後颈,从肩背缓缓游移到我腰侧,随即他轻抱住我的腰,我们贴近著的身体有燃烧的趋势。

  过去我们的交往纯情得像五十年代的情侣,亲密的接触除了牵手、拥抱以外,就只剩几个礼貌性的吻。今晚,要跨越这界线了吗?

  我僵直著身体,留意他进一步可能的举动。

  时间一分一秒在等待的过程里流逝。

  末了,他强健有力的拥抱从我身上离开。

  说不出此刻我的感觉是什麽,有些失望,但也好像是松了口气——也许我还没有准备好在身体上与一个男人有亲密的接触,但他没有继续,我却不免感到失落。

  他突然开口说的话更令尚在魂游太虚的我措手不及。

  我听见他深吸一口气,然後下定决心似地说:「亚树,我对不起你。」

  我惊讶地瞪大眼,不很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

  他狼狈的避开我质询的目光,急急起身,我捉住他一条手臂。

  「家豪,什麽意思?你把话说清楚。」

  他伸手抚了抚我的脸颊,神情抑郁。

  看在眼底,我心一惊。

  怪哉,怎麽他今天心情不好我现在才发现?他是不是遇到了什麽困难,还是在工作上遇到了挫折?

  「家豪?」我担忧地看著他,伸手想摸他的脸,他避开了。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终於说:「我们分手吧!」

  我一时还反应不过来,乾笑道:「别开玩笑了,如果你只是想试探什麽,你大可直接问我。」

  他纠结的眉头并未因我的话舒展。

  我这才察觉到事情不对劲,想著他那句分手的话,脸色由红转白。

  他带著歉疚的眼神凝著我,声音沙哑地道:「是我的错,亚树,我遇见了一个人,我发现,我爱她……」

  青天霹雳,我没有戏剧化的尖叫、昏倒,却也完全不能反应。

  我讶异我的理智竟然让我能够这样冷静,说实在,我颇佩服自己。

  但……但家豪他要和我分手了!怎麽会?事前完全没有徵兆,太令人意外了!

  我怎麽能接受!

  我呆住,无法说出任何话出来。

  家豪见我不说话,他既懊恼又担忧的看著我,轻捉著我的肩,摇晃我。

  「亚树,你别不说话,你怪我吧!这件事从头到尾部是我不好,是我的错,我喜欢你,以为那就是爱,却没想到……」

  没想到会遇见一个比喜欢还要喜欢的人。

  我突然有点想哭。

  眼泪就这样掉出来了。

  我哽咽著,家豪把我抱在他怀里,像安抚幼儿那样,轻抚我的背脊。

  我将脸埋在他胸膛上,眼泪一串串地流淌。

  我们……很奇怪吧,哪有人分手时是像我们这样子的?

  但我实在是不知该怎麽做,也不知该说什麽话,我只是想,如果一个人要变心,你拦著他,求他不要变心,有用吗?

  更何况他刚刚才说他喜欢我,只是喜欢而已,不是那种刻骨铭心的爱。他没有爱过我,我又怎能指责他负心?

  我哭到喘息困难,我把他推出去,要他走。

  他不放心我,不肯离开。

  我想笑给他看,好要他走,但我做不到。想想,这样难堪的景况下,我又怎笑得出来?若真笑了,恐怕只是比哭还难看。

  我还是要他走。

  我要一个人好好哭一场,再仔细想想以後该怎麽办。

  他终於被我请走,我关上门,躲回房间里,蒙起棉被就肆无忌惮的嚎哭起来。

  是的,是该哭一场的。

  哭累了,我睡了。

  § § §

  就这样分手了。

  分手後,家豪反倒比以前还常来探望我。

  也许是良心不安,也许是怕我做傻事,他时常出现在我身边,带著赎罪的眼神祈求我的原谅。

  我不知道该不该原谅他,因为我并没有很恨。

  还不到恨的地步,我认为没有必要给他我的原谅。也或许,我对他还是有些怨的。

  我怨他既然不爱我,为何还要对我好。

  我怨他既然不爱我,就不应跟我交往,不应该蹉跎我四年青春,他应该早点让我知道……他不爱我。

  分手後,下意识里,我不想再跟他有牵扯,所以对他的关心都觉得不稀罕,甚至有种想逃避的欲望。

  生日那晚,哭过以後,隔天我醒来,有些恍惚。

  感觉昨晚发生的一切可能是一场梦,然而紧贴在我颈项上的项链又冰冷的提醒我——一切都是真的。

  我怔忡了好半晌才下床梳洗,然後,到出版社上班。

  同事都没看出我的异状,我想我把失恋的悲伤掩饰得很好。

  这世上最不需要他人施舍的就是对失恋者的怜悯。

  我在社里负责审稿的工作,一天要看上数十万字。

  来稿堆积如山,上班看不完,下班後还得带回家继续拼命。

  金钱逼迫社会,社会就逼迫我们。我们汲汲营营於谋生,完全丧失自我的意志与自由。

  工作占据了我下班休息的时间,这种情形,前些日子也许我会在乎,但如今,我只想把失恋的伤痛埋藏在忙碌的工作里,让自己没时间去想太多已经结束的过往,於是我也就没出声抗议。

  然而我想得太美,繁重的工作并没有让我自伤痛中恢复过来,反而还加重了我的创伤——

  问题就出在我审的稿件,是一桩桩骗死人不偿命的糖衣爱情。

  故事里,当男人爱上女人,是坚定不移。

  故事里,当女人爱上男人,是一生忠贞。

  一辈子只爱一次的爱,是寻常小说的公式。原本我希冀爱情就该是这样的面貌,直至如今,我方知这样的爱有多麽地困难。

  不……也不是没有,家豪不就找到了他一生中的「唯一真爱」吗?而我的爱,在他离开我之後,就死了。我爱过他,我无法爱一个人而不求回报,但他不爱我,所以我得不到一辈子只爱一次的爱情。

  看著稿件里所铺陈的动人恋曲,我既想笑,又想哭,最後我掩著脸,在忍不住放纵大笑的时候,偷偷流下眼泪。

  同事关心地问我怎麽回事。

  我一手掩住肿胀的双眼,一手指著稿件说:「这故事太感人了,作者前途不可限量。」

  同事信了,要了我刚看完的稿子去看。我把稿子奉上,心思再度被失去爱情的痛苦占据。

  我难过得几乎无法再工作下去,但我一次又一次地提醒自己:工作吧!只有工作才能忘记不想记得的一切。

  如果连工作都不能埋葬失去的恋情,那麽我的爱,会有多麽寂寞?

  我就这样伪装下来,事隔一个月,我终於见到家豪口中比喜欢还要喜欢的那个人。

  家豪带她来见我,据说是她主动提出来的要求,她说她要当当面我道歉。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嘛,家豪当然答应了,所以在我丝毫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我见到了她。

  我一看到她就傻眼了。

  我从没见过像她那样动人的女人。

  她灿如一朵初初绽放的玫瑰,平凡如我,与她站在一起,就像一株小小的、不起眼的蒲公英,与美丽的玫瑰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一股前所未有的挫败袭上心头,突然间,我失去自信,觉得自己真的就像一朵随风飘荡的蒲公英,永远都在寻找著根的土地,但却永远寻找不到属於我的地方。

  我总算明白何以家豪要她不要我了。

  换作我是男人,也会选择美丽可人的荷丽,而不要平凡庸俗的齐亚树。

  我突然有些憎恨起帮我起名的算命仙,他不该给我这样一个男性化的名字。

  亚树亚树,听起来就不像是男人最爱的那种小鸟依人的典型。

  像玫瑰一般的她是一剂猛药,将我昏头昏脑的病全治好了。我看清楚我自己,也明白我必须有成人之美。

  过去四年的付出根本不值得一提,就让它随淡水河的河水流进大海里吧!

  我弄不清自己是否怪罪他们,但为了让他们不再有罪恶感,我假装大方的「原谅」了这两个人。

  雨後,下班後不再有男人的邀约,回到家,面对寂静冷清、空荡荡的房子,我常有此身疑似在梦中的感觉,而梦醒後,发现面对的是自己必须排遣的寂寞,我顿失所措。

  我从不知原来我是这样一个畏惧寂寞的女人。

  我变得不爱回家。

  从不加班的我开始主动要求加班,这让很多同事很高兴,因为出版社编辑的工作实在太重,很多同事常常要把工作带回家做,现下有个加班大王出现了,理所当然可以把做不完的事往我桌上推,然後她们每个人都回家去当贤妻良母。

  这是个皆大欢喜的结果——

  有情人终成眷属。

  有家庭的人可以准时回家。

  而寂寞的人也可以把时间用在工作上,暂时忘却那令人畏惧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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