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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昏日落的景致,往往美得动人。

  可惜的是,一瞬即逝。

  黑夜当即来临。

  谢书琛当晚很得体而殷恳地招呼着赛明军,他逗着左嘉晖玩,正如他说,自己会是最强硬坚持不接受赛明军入主谢家的一个人;但对她,会比其他一总人都客气。

  目睹父亲那从容至极的待客神态,使谢适文的心更直线掉入无底深潭。

  左思程一整个晚上没有跟赛明军交谈半句。

  这么多年来,赛明军才蓦然发觉这位英俊倜傥的男士,在人前会露出一股遮掩不来的寒酸相。

  左嘉晖比较惶惑,他不时拿眼偷窥着左思程,他认得他,可是不喜欢他。

  送明军回家的一路上,嘉晖已累极而睡了。

  他俩很久都没有说话。直至汽车停在目的地了。谢适文才说了一句:“对不起!”

  “不要担心,”明军拍拍谢适文的手:“没有什么。”

  “我想不到家人的反应会如此的激烈。”

  明军忽然有兴趣耍耍幽默。

  “连港督都公开承认,他们想不到中方在兴建机场上会反应如此激烈。真的,任何人都有欺善怕恶的倾向,很多严肃的事,都需要反应激烈,才能维护自己的利益,否则对方就会飞擒大咬。”

  “他们是这样的人,你不会。”

  “他们并不知道,我们缺乏互相信任的条件。既无过往相交的凭借,以使他们清楚我的为人,我们亦没有巩固的感情基础,使他们心甘情愿地盲目信任我。怎么能怪责他们要强烈地表明心迹的态度!”

  谢适文低垂着头,没有再作声。

  是太艰难,太艰难的一回事。

  他实在不晓得应付。

  鱼与熊掌,陈列君前,必须作出选择。

  难、难、难。

  当夜,赛明军睡得比较安稳,因为她已经作出选择。

  任何难以抉择的事,一旦定下心肠,不管是对是错,还是安稳的。

  最最最难堪的,是不知何去何从,花落谁家?

  天色微明,赛明军立即起床,先往儿子的房间去看望,嘉晖仍睡得顶熟,那张红红的苹果脸,引诱着人把他吻醒过来。

  明军想,纵使自己没有了世上的一切,依然有这个可爱的孩子,已然心足了。

  为了他,仍旧会有力量奋斗下去,直至到老。

  她就在嘉晖小床前的一张细细的书桌上,写下这封信:适文:见字时,已在十万八千里之外。

  玉圆有我的地址,且适意也有联络电话。然,你会答应,不来找我吗?

  希望你会。

  如果我跟你说,舍得离开你,那真是天大的谎话了。真的舍不得,一千一万重的舍不得。

  天下间除了父母,除了玉圆,我只爱你和嘉晖。而事实上,我爱你们又有甚于他们,这是不能否认的。

  甚而在比较嘉晖和你的轻重时,都必须坦白承认,你更胜一筹。

  对嘉晖的爱,是无可选择的,是责任、是天性;对你,我出于真心诚意。出于自动自觉、出于自然自愿。不是当然责任,却是当然喜悦。

  一个女人,把孩子提携到若干年之后,就完成责任,渴望他会被另外的许许多多人去爱重。可是,对于能长相厮守的爱人,那份浓烈的、刻骨的、铭心的感情,那份天长地久、只余我俩的占有,必然至死而后已。

  适文,请相信我爱你,如许的爱你。

  因为你值得我爱。

  这将是从今天起,永恒不变的事实。

  然,相爱不一定相聚。

  相聚需要甚多的客观条件去扶持、去栽培、去维护。否则,岁月与人情,全部都有可能把感情磨损净尽,只余不得不相处下去的躯壳!

  如果二者不能兼得,我几时都宁可保有你我长存彼此心上的爱情,而悲痛地放弃继续相聚的机会。

  适文,我并不多疑,亦非敏感。我们必须面对现实,谢家的一切人与事,是经年壮大成长的家族特性,无人可以动摇,我生活于其间,必须痛苦万分。以你真挚的爱来天天洗涤不住被折磨与染污的心,是无比的浪费。

  同样,为了我而使你在事业工作上生的牵累,非同小可。请别盲目的认为你会无动于衷。你若能抵受重重压力,也无非为爱我。适文,我并不需要你长年大月去接受考验,以证明你的心;又何苦反为此而加添我的难堪与内疚?

  我的离去,是对各方面的成全。不但对谢家各人,且是对我、对嘉晖。

  如果你相信我的决定,是基缘于爱你之深之切之真之诚,请忍受一个时期的困苦,然后挺起胸膛,重新再爱过!

  祝福你!

  永远、永远爱你!

  明军“

  信写完之后,看了一遍,慢慢叠好放在信封内。

  竟然无泪。

  原来世界上最伤心的时刻,不是流泪的时刻。

  明军现在知道了。

  天色已经大亮,嘉晖与玉圆都相继起床。

  昨晚,玉圆心急的候着明军回来,默然地听她报导了一切,包括她的决定。根本上,她一夜都睡得不宁。

  今早一见明军,玉圆就双眼含泪:“我以为你可以不走了?”

  “别这样!玉圆,你从来都比我坚强。”明军拍着玉圆的手。

  然后两个人快手快脚收拾了简简单单的行李,候着玉圆的一位姓石的朋友把车子开来,将她俩接往机场。

  石先生单名一个信字,高大威猛老实,对住玉圆和明军,凡事都唯唯诺诺,鞠躬尽瘁。

  在车里头,明军不好意思多问,直至车抵机场,石信把他们放下了,自行去泊车时,明军才抓着玉圆说:“我是不是可以放心了?”

  玉圆听了这话,脸上红晕顿现,反过来问:“你看怎么样?”

  “很好,很忠厚的模样。”

  “太高太大了,我只到他的胸口,有种电灯柱挂老鼠箱的味道。”

  “这叫金银腊鸭,一肥一瘦,一高一矮,那才是夫妻相!”

  “还没有到这个严重的地步。”

  “我看是虽不中不远矣。”

  “走着瞧吧!他对我,倒是很好的。”

  “谁做的媒?”

  “你。”

  “我?”

  “间接呢,石信是谢适文的中学同学,自行创业,开了一家小型冷气工程修理公司。那天,在适文跟前提起公司的冷气坏了,介绍他来修理。开始时他告诉我,他们承办工程之后,就算修好了,也会每隔一些时就来检查一次,确保无误。这以后来检查的次数就是越来越多了,连店里的同事都看出眉头眼额来,取笑他说:”‘石大哥,你要检查冷气,请在我们上铺之后,我们嘱玉圆留后,你慢慢检查个够,别有事无事的搁在店内,阻碍做生意。我们是靠佣金多少定夺生活丰俭的呢!’“石信这个人也不知真傻还是假傻,以后就常在我们下班时才来,于是走在一起了。”

  “怎么到我要离开本城,才听到这么美丽的爱情故事!”

  “什么美丽的爱情故事?”玉圆笑道:“简单过简单,普通过普通,半点儿惊涛骇浪也不见有。我妈见过石信,开心得老瞪着人家不眨眼,他又是无父无母无兄无弟,总之平淡至既无诅咒,亦无祝福。”

  “这才是至大的福气。玉圆,”明军紧握着挚友的手:“好人一定有好报。感谢上天,代我报答了你这些年的照顾。”

  玉圆哭了,舍不得,抱住了明军,抱住了嘉晖,一直在机场闸口不放。

  “我们要进去候机室了。”

  明军说罢,回转头跟石信握手,说:“玉圆交给你照顾了,还有徐伯母,她是个老好人。”

  “我知道,你放心,顺风。”

  明军再一次拥抱玉圆,从手袋内掏出了那封给谢适文的信,给玉圆说:“请石信代我送去。”

  踏长云,过山岳,远走异邦。

  下机时,嘉晖累得不成话,老嚷着:“妈妈,我想躺下来睡一睡。”

  明军没办法,只好说:“晖晖乖,我们出了移民局,立即到酒店去,你就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公公和婆婆不会来接机?”

  明军一愣,说:“不会,我们走得太勿忙,未及通知他们。”

  明军的心抽动,轻轻地痛了一下。

  父母会不会原谅她这几年在外的浪荡,还是一重疑问。

  顽固如老父,他若见了这个无父的孙儿,他会得气愤?心痛?真是难以想象。

  拖住了嘉晖,握住了满手行李,步出温哥华机场。似乎踏进了另外的一个新世纪。

  重新为人了?

  “嘉晖,嘉晖!”

  有人在一旁叫喊,明军从人群中搜索,差不多难以置信,竟见父母冲过来,母亲紧紧的抱着了自己,父亲抱住嘉晖。

  “是嘉晖吗?是嘉晖吗?”

  孩子睁着疲累的眼睛,拼命点头,然后说:“你是公公?”

  “对、对,我是公公!”

  “我是婆婆呢!”赛老太立即把孙儿抢过来抱在怀里。

  明军微低着头,叫了一声:“爸爸!”

  “为什么回来了,也不预早通知一声,你母亲昨晚才接到玉圆电话,足足忙了十多小时,为你们母子预备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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