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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军正在开箱把新置的货色挂起来,又把折得太皱的放在一边,以便等会熨好再上架,听玉圆这么说,忽然紧张起来,问:“她对我有什么意见了?”

  玉圆失笑道:“神经病!你太敏感。”

  明军说:“是的,但,我需要这份工作,极之需要。”

  玉圆把一杯咖啡递过去给明军,说:“别忙,坐下来歇一歇,我有话跟你商量。”

  “是的,经理。”明军轻松地说,取笑她这位似是世上唯一的亲人。

  “明军,其实我并不够资格做你的上司。”

  赛明军一愣,跟着有点着急了。她原只是开挚友的玩笑,言出肯定无心,怎知道听者有意?

  明军想,除了襁褓中的儿子是她的命根之外,她不可以没有了徐玉圆。

  这一大段苦难日子,只她一人确切地扶了自己一把。

  “玉圆,我只是笑话一句,并无他意。”

  玉圆笑了起来,道:“你并无他意,并不表示我也并无他意。说实在的,明军你不能在此屈居一世。”

  明军吓得什么似,急急放下了咖啡杯,问:“是群姐向你说了些什么话?”

  “是的。”

  “天?”

  “你少安毋躁,她是好意的。”

  任何一个老板要更换下属,也不可以列为恶意。

  明军一想起前些时,四处见工的凄惶,就会打冷颤。

  “群姐的确十分欣赏你。上个月,我们一齐开会研究如何可以在业务上加强招徕之术,你建议我们每一间商场的小店都加设改服装的服务,收效之大,竟在群姐意料之外。”

  当时,明军作此建议,是因为他们做的是中下层的平民阶级生意。人们的购买力有一个限度,时装变幻无常,单是西装裙的长短就够令人头痛。动辄就得拿去裁缝处修改,根本就没多少人会买账,因此而扔掉,更是可惜。于是明军作了这个建议。

  有些人或许会认为,加强了修改衣服的服务,等于削弱了购买新衣的机会。

  明军未敢苟同,实在,把那批要修改衣服的顾客引进店里来,她们会趁便瞄一瞄新货。爱美是女士的天性,不忘旧不等于不贪新,兼收并蓄是最好不过的。

  明军的这个揣测,证实准确,非但修改衣服的生意其门好市,售卖新衣的数量亦有增无减。

  玉圆说:“群姐很认真的为你想过,真是念过书,见过世面的人在工作上容易举一反三,融汇贯通,若然这种人材,留在我们时式店内发展,的而且确是浪费。”

  明军急问:“群姐不要我在这店里做工了?”

  赛明军对于失业有莫可明言的恐惧,她顶着肚子到处求人雇用的那段日子,凄苦的情况,令她每每走出墟楼热闹的中环,都活像踯躅于四野无人的荒山野岭;若不是太阳猛烈得似火地烧着了自己那一身干枯的皮肤,就是横风横雨,无情地打得她遍体鳞伤,隐隐作痛。

  她不能再走回头路,过往的灾难太恐怖。一朝被蛇咬,三年怕草绳。

  怪不得赛明军诚惶诚恐,她家里头现今还有黄口小儿待养待育,以致成人。玉圆拍着明军的手:“别慌,别慌!群姐只是想把你介绍到别家规模大一点的公司。你看你,慌成这个样子。”

  “为什么呢?玉圆。”

  “环境帮一个人壮大成长,也会使一个人颓缩委靡。明军,再在这小小店铺呆下去,你就更不能提起勇气往外头走了。请重拾信心,明白那条才是你应走的路。”

  “可是,你呢,玉圆,你不是在这儿安分守己的过活。”

  玉圆哈哈大笑,说:“我?我怎么同你呢?”

  “为什么不同?‘’”来,来,你跟我来!“

  徐玉圆拖着明军的手,走到服装店的长镜子面前去。

  “你仔细的看看我和你的分别,就知道了。”玉圆跟明军并立着:“你看,徐玉圆,人如其名,珠圆玉润得离了谱,矮小的身材,长满一身肉,一张脸,无无谓谓,马马虎虎的堆齐眼耳口鼻,从横面看,根本瞧不出轮廓来。可是,你自己望清楚自己!”

  镜子里的明军,一头乌亮的长发,挽了松松的马尾,眉弯、目明、鼻挺,小嘴玲珑,那张脸,不施脂粉,仍可以清明地透出酡红,皮肤嫩白到似晓得叫人眼看手勿动。

  那高大而圆浑的身材,没有在不应该肥的地方多一些脂肪,也没有在不应该瘦的地方少一分肉。

  玉圆说:“要一个陌生人来猜,我们两个人,谁是一子之母,单看身段,一定以为是我,不是你!”

  赛明军忽然眼眶温热,低下头去,不敢再看自己,低声地说:“玉圆,请别这样说。你很好,很可爱!”

  赛明军说完这两句话,忍都忍不住,眼泪如潮涌出。能有玉圆这般胸襟,肯以自己之短衬托朋友之长,为了鼓励对方,实在是太难能可贵了。

  徐玉圆紧紧捉住她的双肩说:“明军,我是认真地。如果我真的好,真的可爱一如你的称赞,只为我是个肯正视自己长处短处的人,我既不好高骛远,亦不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只是承认先天与后天赐予的一切条件,踏实地生活。”

  徐玉圆拖着明军的手,重新坐下来谈:“明军,我希望你别因为一次打击而气馁,漠视自己的所有。以你天生的容貌、品性、风采,和后天的学识、教养,并不应自暴自弃,屈处一隅,了此残生。如果我有你的条件,断断不会坐在这小店内了。”

  赛明军抬头望住这位老同学,一时间似见满室阳光,明亮舒适,她深深的感动。

  “群姐跟本城那间叫建煌集团的人事部主管黄太是亲戚,最近谈起了好雇员难找的问题,那黄太透露,他们有个主任级的位置仍然悬空,群姐于是想起了你。”

  “我?怎知有没有资格胜任呢?”

  徐玉圆一拍大腿,一本正经地说:“资格是可以创作出来的。群姐名下已有五间小型服装店,她说在推荐书上写上你是负责经营管辖所有店铺的经理。以鸡口的身分,申请当牛后的工作,也不为甚吧!况且,我们有内线,只须给人家一个可偏帮的借口,就成了!”

  “可以吗?”

  “为什么不可以?”

  “好像欺骗人家似的!”

  “拿了薪金,没做功夫就是欺骗。这年头,你真以为在大机构做事可以只靠人事关系?少出一分力,堂堂正正的黄马褂都立时三刻被拉下马来。且看你日后如何卖力是真。”

  当赛明军站到群姐面前去致谢时,群姐说:“少说客气话了,江湖上,女人不帮女人,还有谁来帮我们呢?再在我这间小公司呆下去,是浪费你的青春和本事,我于心有愧。做人不能太贪婪,我有一个好伙计玉圆,已是天大的喜事,你且到外头去碰碰运气,才是正路。最低限度,再过几年,你的家累就越来越重了。”

  这是必然的,左嘉晖一长大,就要花钱了。现今进幼儿班、幼稚园供读的孩子,要花的费用,至为惊人。

  总要未雨绸缪,不能临渴掘井。

  赛明军抓紧了这次机会。

  真可说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

  这是她考入建煌集团的经过。一朝贵为天子脚下的臣属,就有表现机会。多年埋头苦干,日以继夜,大汗叠细汗,打落门牙和血吞,怕都不知挨出多少白发和皱纹,才有今日的成果。

  明军这一两年来养呢,从来都低下去,只看住自己的脚尖。成一个习惯,免得过都不照镜子了,怕看憔悴,怕忆旧貌,怕对愁容。明军的头在人前是抬起来直望的,在人后呢,从来都低下去,只看住自己的脚尖。

  当然,这也算一大进步了。

  每一回想起挺着大肚子,人浮于事,频扑于本城商厦去寻两餐一宿的这些往事,赛明军在四季如春的环境内都会得连连冷颤。

  如今光洁整齐,有正当高尚职业的一个时代女性,走在中环,心还是乱纷纷,惨兮兮的。

  往事之所以跑回来滋扰,无非为了今朝,重逢前度刘郎于会议室内,立即招致一个或者不能避免的重新失业的际遇了。

  要跟自己朝思暮想,而又被他遗弃的男人以后共事一间机构,真是太难为情、太不堪、太痛苦,甚至是太狼狈的一回事了。

  怎好算了?

  辞职,难,难,难!

  不辞职,更难!

  当赛明军刚才把几块碎银抛下中环的一档报摊,拾起一份西报时,她发觉她的手在颤抖。

  也不止于是彷徨失措与不知何去何从的问题,而是今时今日,自己在建煌集团的高级经理地位,并不是幸运抽奖的礼品,而是她以自己的体能、血汗、智慧、学识等等去争取回来的。

  左思程当年无情的一掌,照正自己的天灵盖打下来,老早已粉了身、碎了骨,血肉模糊,了无余剩。再能苟延残喘,只为身边有儿子、有知己,责任与温情迫在眉睫,把她暂时救活了。谁想到,当年的一掌,如今才再旧毒进发,害得她五脏六腑,绞扭成一片,痛不欲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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