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既不属于他的公司,自然是对门的职员。
她有一头像芭比娃娃的棕色鬈曲长发,眼珠是浅蜂蜜色,卷翘的睫毛上还洒着紫粉,所有的流行彩妆元素都在她脸上一览无遗,以致那过于修饰的脸蛋不太有真实感,但年轻是绝对的。短上衣和百褶裙以外的手脚非常紧致,高跟长马靴是他表妹也有的美少女战士装备,撩发的动作一做,浑圆肩头上的小小飞蝶刺青就会露出来。
她极大方,每次一进电梯就朝着他打量,偶尔目光相对,他会礼貌性地颔首,而女人则会弯起月儿唇友善地回应,炯亮的眼睛直盯着他,没有半分羞赧及收敛。
他们唯一有过的接触是有一回她手上的一迭资料散落一地,他勉为其难地帮她捡拾,而且是考虑了十几秒后的结果--因为她身上久久不散的香味使他面露不豫,但教养使然,他只好略微背对着她,并且在她开口道谢时快步走出电梯。
他对新新人类敬谢不敏,虽然他不过三十,且外型与苍老更是搭不上边,但就是对芭比娃娃那类徒具外表的空洞脑袋激不起一丝兴趣。
那女人--应该叫女孩比较恰当,他打睹她不超过二十二岁,今天反常地没有精神奕奕地盯着他猛瞧,无精打采地靠墙斜站,圆脸上有些落寞黯然,他怀疑方才进门前短暂的一瞥,女孩睫毛上的反光不是化妆品而是湿泪。
「石先生吗?」沉寂的空间里突地冒出一句话。
他下意识地左右张望了一下,电梯里只有两个人,石先生应当是指他吧?女孩竟然知道他姓石?!
「我是你们对面盛美公司李经理的秘书助理,我姓张,刚做不久。」女孩主动自我介绍起来,声音倒是清朗不做作。「我听人提起过你。」
人家女孩子都自动搭讪了,他总不好装作没听见,只好转身面对她,尽量轻松微笑道:「妳好,我是石峥,我不知道我还有被闲谈的价值。」而且还谈到对门去了,他们公司的秘书跟助理小妹都闲得发慌吗?
他的公司属工程设备及制程燃料供给的科技公司,以男性职员居多,女性部属寥寥可数,午饭时间一到,他好几次看见公司的女人们和盛美的女职员相偕到大楼附近的餐馆用餐,宛如自家人一般。唉,女人果然没聊八卦吃饭就没味道了。
但是,他有什么好谈的?他一天跟女秘书交谈的时间不会超过十分钟,有什么资讯可供那些女人配菜的?
「石先生正直又优秀,听说还曾经在地下停车场帮我们公司晚归的女业务教训了要侵犯她的色狼一顿,她到现在都还很感激你呢!」
原来是这件事啊!都过了大半年了竟还有人记得,这个年代的女人还希罕英雄吗?
「那没什么,任何人看到都会这么做的。」他敷衍地回答。
「可是听说那个色狼还拿着刀。」女孩面露钦佩。
「我恰好学过擒拿术,如果他拿着枪我未必有办法。」他说的是实话。
「你真客气,像你这种凡事不居功的男人已经很少见了。」女孩低下头,手指卷着上衣下缘,连动作都不脱稚气,不甚在意地露出了玉脐。
不居功?或许吧,所以无论他表现多优异,尼克仍然稳居台湾公分司总经理。
电梯走走停停终于到了地下二楼停车场,他们同时走向公司承租的停车位,他诧异地发现,他们两人的车刚好并停,女孩的车是一辆小小的红色SMART。
他按了遥控锁,正要打开车门,只见女孩倒拿皮包,用力抖一抖,里面的东西全都洒在引擎盖上,她弯腰一个个拨弄查看,确定没有要的东西在其中,一古脑儿又将东西扔回皮包,走到车门旁,小腿向后屈起,美丽的马靴用力地踹向门板,连续两下,像在踢路边不识相的野狗。
他看得惊异万分,正要出言相劝,女孩竟蹲踞地上,埋头痛哭起来。
那女孩分明是掉了车钥匙,因进不了车在发脾气,但也未免太激动了吧?如果不是不得已,他实在不想多管闲事,他可不是生性古道热肠的那种人,但她在那哭得万般委屈,会令不知情的人以为他们是正在斗气的情侣,远远那一头已经有两、三个也要开车下班的人朝这端看过来了。
未免让人议论,他矮下身子,想着适当的措词要安抚女孩,「张小姐,是不是钥匙忘了带?现在才七点二十分,回公司去找找看吧。」年轻人就是毛躁,动不动就像全世界的人都欠了他们似,这点芝麻小事也值得哭天抢地吗?
「李经理的办公室钥匙只有秘书才有,她七点就走了,我进不去。」她抽抽噎噎地回答他,神情显得十分伤心。
「那么就先放在这过一夜吧,明天一早妳不就可以拿到钥匙了?」他有些不耐烦了,哄女人一向不是他的专长。
正要直起腰杆时,女孩突然抬起头来,闪着水灵灵的大眼,睫毛及眼线奇异地没有晕开,他仔细观察她的眼睑附近,濡湿一圈的痕迹证明她应该是掉了泪,真不知哪种牌子的睫毛膏及眼影能像油漆一样如此防水。
「石经理,对不起,让你看笑话了。其实我不全是为了这件事,我只是觉得最近真是倒楣透了,工作老是出状况,现在又……」她用力地吸吸鼻子,声音大得让他皱起眉头,他从口袋里掏了条手帕递给她,她毫不犹豫地裹住鼻子擤了几下。
「妳刚到新环境,出差错再所难免,过一阵子就会好了。」果真是草莓族,一丁点挫折都受不起,难怪他手下新进的工程师也都待不上半年。
「可是,可是我今天……」她扁扁亮泽依旧的唇。「把李经理带回来的合约不小心送进碎纸机了,他大发雷霆,说我连续搞砸了他的事,他要……」说着又泪涟涟起来。
「合约?那的确是有些麻烦,不过错误既已造成,也只有想办法弥补了。」这个女孩真不是普通的迷糊,合约也能当成废纸?任谁都会抓狂吧?
「可是,李经理说他不能再原谅我了,除非……」水眸闪过一抹羞惭。「除非我答应……」她从皮包里拿出一张便条纸放在他手心。
他聚睛一瞧,大为惊诧。「这是……」
白纸上只有几个文字及数字,简单明了--怡景饭店,727室,PM7:30。
「他说,只要我去了,这件事就不算数,他还会加我薪、升我职。」她愈说眉尾愈垂,显见万般挣扎,方才的对车发飙只是藉题发挥罢了。
「妳现在就是要赶去那儿?」他匪夷所思地瞪着她。
他见过那位李经理,五十岁左右的中年人,头顶毛发稀薄,眼小、牙暴、凸肚,笑起来五官像出车祸似的全挤在一起,看起来不是十分悦目,但是如此名目张胆地威胁利诱女部属,也证明了此人是相由心生,实属败类。
「我不想去啊!但是我很需要这份工作,我今年已经换了三个工作了,再这样下去,我妈不会饶了我的,家里正等着我拿钱回家呢!」她小心地擦拭眼角的清泪,嘴唇快垂成倒U字型。
「妳决定怎么做?」老实说,他没有必要出手管这档子事,何况女孩与他只见过几次面,情份不够到让他两肋插刀,即便此事听起来令人不舒服至极,但女孩的决定也绝非他能左右,这事全凭她个人一念之间。
「我是不愿意去的,可是也不想被辞掉,真是倒楣透了!」女孩站起来,对着手帕猛擤鼻涕。
他看看表,已经在这儿耗了不少时间了,晚上还得赶个聚会,得想个说词脱身才行。
他看向她,女孩也眨着无助的琥珀眼回视他,里头有着求援,他突然觉得自己似乎一脚踩进了水泥未干的禁地,想要抽腿,但脚印也留了、鞋子也脏了,不善后又说不过去,正在烦恼,女孩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开口道:「石经理,我实在想不出办法来了,所以有个不情之请,希望你能答应,我知道你很有正义感,绝对不会袖手旁观的。」
「小姐,妳不会要我替妳去狠扁他一顿吧?这样他依然可以辞了妳。」他立刻浇了她一盆冷水,她以为他是超级警察吗?真是盛名之累。
「不用、不用,」她用力地摆手。「不用你动手,只要你、只要你……」她略显扭捏,「陪我到饭店,告诉他,你、你是我的男朋友,一切都是误会,我不能作他女朋友,看在两家公司头头都有交情的份上,他就不敢动我了。」
「妳--」亏她想得出这种鬼主意,他哑然失笑。
「你放心,我不会缠着你的,以后私底下碰到,你大可不必理我。」
她急切地望着他,像望着一个能解救她的超人般,但见他不摇头也不点头,心凉了一半,琥珀眼成了塑胶,顿失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