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最爱的餐厅是有着古董瓷器,精致得像在皇宫的古典玫瑰园。那里铺着厚厚的地毯,人们衣着优雅,绝不大声喧哗。服务生穿白衣长裙,头发规矩地扎在脑后,服侍客人,脸上都有谦卑压抑的表情,低调到过分小心的举措,像来客是尊贵的皇室成员。餐厅里播放着优美的轻音乐,里边不卖咖啡,只有各式价值不菲的茶类饮料,禁止吸烟,隔音设备好,人们就像在个精致璀璨的玻璃罩里边用餐。
黎祖驯带她去的餐厅,和古典玫瑰固有着天坏之别,唱片行附近的双圣餐厅,服务员讲话大声大气,脸上带着热情的笑,领他们入座。
点过餐后,小君大大眼睛怯怯地东张西望,她打量着这家美式餐厅——
天花板垂下的梯形吊灯,缤纷的彩色灯罩。窗上的暗玻璃将刺目的夏日阳光阻挡在外,这里于是有着夜晚的氛围。旋转的风扇按着四盏荷叶形的灯,吐露着黄色光芒,木地板,一走过便嘎吱作响。平价简单的彩色桌巾,触感冰凉光滑,穿在方形大木桌上。人们大声交谈,有人放肆吸烟,那边一群年轻男女高声哗笑,彼此嬉闹地推来推去,像是刚刚分享了什么愉快的糗事。绿色沙发椅柔软地承接了小君的身躯,像温暖的怀抱,托住身子,体贴舒适。
黎祖驯点了高热量的汉堡和炸薯条,还有两块起司蛋糕,一杯咖啡。
「想喝什么?咖啡?」
「嗯。」她都喝茶,但此刻,想跟他喝一样的。
稍后,服务生很快送上餐点。
更稍后,小君吃着蛋糕,表情却很惊吓。因为黎祖驯手拿Sex Pistols CD,正跟她解释专辑名称「Never mind the bollocks, here\\\'s the Sex Pistols」——
「Bollocks 是男性睪丸,可以解释成口语的『马的』~~」
「睪丸」这两个字,让小君差点噎到。
黎祖驯说:
「1976年英国发行这张专辑时很轰动,许多卫道人士气坏了,很多人投诉专辑名称不雅,竟然使用脏字『睪丸』,于是告上法庭,被告人也就是当时经纪人,妳知道他怎么样吗?这家伙真屌,他竟然找了语言权威博士来……妳有在听吗?」
小君一脸恍惚,实在是被他粗鲁的话吓呆了。
「有……我有听……」听他说话,心脏要够强啊!
「在法庭上,法官问语言博士『这是睪丸的意思吗』,语书博士说『Bollocks这个字在18世纪时候,意思是指神职人员』。法官又问『所以说专辑名称可以解释为——别理这群神职人员』,语一言博士说『基本上是可行的』,法官说『好!那本庭宣布被告无罪』,哈哈哈哈哈……很屌吧?」
小君满脸通红,不知怎么接话。睪丸都出现了,还有什么是这男人不敢说的?他讲话方式,她无法招架,也很难搭话。她没遇过像他这样的人,对小君来说,他讲的话就像外星语。
「喂,干么这种表情?」喝一口咖啡,黎祖驯把玩打火机。
「啊?」
「一副见到鬼的表情。」
「呃……」
「别告诉我,妳被这个字吓到。」他明知故问。
「才没有~~」小君抓水杯猛灌几口,强装镇定。
她逞强喔,明明一听见Bollocks就面青青,黎祖驯身子往前倾,眼中笑意更深。「这是我最爱的专辑。」
「喔。嗯……」然后呢?接下来她要回什么话,她苦思,想找话题,想着想着,气氛就冷掉了。
偏偏他也不说话了,她坐立难安,不知道跟他聊什么。坐在他面前,她觉得压力很大,于是低头假装对蛋糕很感兴趣,吃不停。
但他还是没话说,而她仍然不知该说什么,于是卯起来喝水,假装很渴。三分钟过去,他还不搭话,她仍不知要说啥,受不了这尴尬的气氛,指尖无意识地一下下刮着纸巾。
黎祖驯知道她紧张,喜欢看这女孩拘谨的模样,于是故意不开口说话让她去紧张,又直盯着她看,当她的视线不小心与他接触,她羞得立刻避开。
他懒洋洋托着脸,笑着打量她——真有趣!瞧她的反应,像个纯真的小孩。
他就这么放肆地欣赏这女孩在自己面前手足无措,然后他有结论——
「妳很紧张吗?跟我喝咖啡很紧张吗?哦,我知道了~~」他揶抡道:「没交过男朋友喔,这是不是妳第一次跟男生喝咖啡?」
被说中,真气馁!她小声反驳:「你又知道了。」
「我猜错啦?妳有男朋友?哦~~」他故意装作恍然大悟,闹她:「我知道了,原来如此。张小君,妳是装出来的,妳其实活泼外向,可是故意在男生面前装清纯,这种女生我见多了,心机很重哦~~」
「江……」
「啊?」
「江小君,不是张小君。」天啊,他连名字都记错。
「喔,江小君啊~~」他问:「我说对了吗?妳很假,在跟我装清纯对不对?」
本来该生气,但,看见他眼中满是笑意。他又在开玩笑了吗?她笑出来了。
「我真的很紧张,因为我不知道要跟你说什么。」讲开来,气氛反而一下轻松了。
「拜托,这有什么紧张的,就随便聊啊,譬如说说妳搽哪个牌子的香水。」他闻到一股味,上回在黎珊珊那里遇见她时,也闻到这股味。
「我没搽香水。」
「才怪,明明闻到一股味道,上次也是。」
「真的,我从不搽香水。」她嗅闻手臂。「是不是汗臭?」
他愣住,骇笑。「不是,不是汗臭,是一种青草味。算了,别研究这个,那不然说说妳最喜欢的一张专辑?」
她很认真想了又想。「『钢琴师与她的情人』电影原声带,里面有一首The Promise,我很喜欢。」
「The Promise……妳会弹?」
「会。」
「有机会的话,弹给我听。」他有电话,拿出手机接听。「雅雯啊……好啊,几点?嗯……又喝酒啊?好好好,掰。」
关掉手机,黎祖驯伸伸懒腰,起身告辞。「不聊了,这我请,掰~~」没等小君反应,抽走帐单,就走远了。
他风驰电掣般现身,离场得突兀又迅速,挥挥手就走,小君的心却不平静。
她望着空下的位置,夕光映着桌面,烟灰缸里,弃下的烟蒂仍奄奄一息地吐着微光。打从碰见他,到被拉出来陪喝咖啡,除桌上躺着的Sex Pistols专辑,一切就像梦境,超脱现实。
她心情复杂,胡思乱想——
黎祖驯送她他最爱的CD,是因为喜欢她吗?
但刚刚又听他跟别的女孩欢喜约会,又代表什么?
小君被某种诡异情绪绑架,又快乐,又彷徨,感觉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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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空,浮着明月。
客厅,小君在弹奏钢琴。身后沙发,黎祖驯坐在那里听她演奏The Promise!
他喜欢吗?觉得她弹得怎样呢?
小君投入所有情绪,闭上眼睛,默背出每一个音符,自己感动得要命。啊,这是第一次热血沸腾的演奏,一曲结束,小君缓缓睁开眼,表情很梦幻,轻声问身后的人:「好听吗?」
「啊张惠妹的姊妹妳会不会弹?」
现实残酷,坐在身后听她弹琴的,其实是杨美美。
呜呜~~小君回头望,杨美美很不雅地腿开开摊在沙发上,正在舀冰淇淋吃。今晚妈妈去听演奏会,她找美美来家里玩。
「不个冰淇淋一小杯就要八十块,妳妈竟然买整桶的,妳好命欸~~」美美吃得不亦乐乎。
她弹琴弹到感动得要命,呜呜~~可是这家伙注意力全在冰淇淋上。小君苦笑。「妳喜欢就尽量吃。」
可怜的杨美美,虽然跟她一样住豪宅,但那是她妈妈的男朋友借住的。美美的母亲名声很差,在夜总会当舞女,常不在家。所以妈妈很瞧不起她们,但是小君喜欢杨美美大剌剌的个性,羡慕美美能不在意旁人看法,坚持做自己。不像她,胆小懦弱。
「等一下我还想吃那个哈密瓜口味的,我从没吃过哈密瓜口味。」
小君过去坐,和美美分食水淇淋,聊起黎祖驯的事。说起是在哪间唱片行遇到他,说他送她CD还请她喝咖啡,说的时候脸上表情很甜蜜,眼睛亮晶晶。
美美问:「什么Sex Pistols?我要听~~」
两人进房间,小君放给她听。
美美嫌弃地骂道:「鬼吼鬼叫,在唱什么啊?难听!」
「第一次听不大能接受,多听几次,还不错。」这是爱屋及乌吧?「这个专辑很有趣喔,妳知道这英文是什么意思吗?」小君将黎祖驯是如何介绍Sex Pistols的,全说给美美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