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边,裴兴武朗眉轻飞,唇边仍留淡淡的苦郁味道,目光不由自主地追寻渐渐没进人群里的清瘦姿影。
一时间,他胸口微灼,温热温热的,厘不清兴起了什么样的骚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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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家的武汉行会规模着实下小,光是前方大厅一口气便容得下两、三百人,可用以举行定期的聚会或临时的议事。
大厅后是一处天光清朗的天井,四边植着几株槐树,晴日时候,行会里请来负责煮饭、洗衣兼洒扫的大娘们会摊开层层竹架,开始晒起成串的红辣椒、大蒜和萝卜干,有时也挂起一条条的腊肠,空气中飘荡着微辛的丰饶气味。
天井四周皆是厢房,一间接连一间,每间的格局和摆设大致相同,没什么主仆分别,即便身为主爷的年宗腾所住的厢房亦是一般寻常。
过天井,循着廊道通往后院厨房,出后院拱门,门外别有洞天,是一处小巧的独立完落。
早先,年宗腾原要拨下这处小院落给自个儿的义妹居住,想她到底是个姑娘家,总需要一些私密空间,行会里进进出出多是粗鲁汉子,就怕她心里不舒坦。可惜啊可惜,他这义妹特立独行惯了,自有一套想法,硬是随着大伙儿在天井四周随随便便拣了间厢房住下,丝毫不觉困扰。
此一时分,殷落霞由自个儿厢房的窗子望出,月色在对面房上的屋瓦洒下朦胧银白,夜凉秋风,从不知名的地方捎来淡淡幽思,尚不能解,已扰动了某根心弦。
静谧谧地收回眸光,起身将手里的小木盒放回床杨边的药橱中,那盒中所放的,正是她此次吃了不少苦头才取得的「七色蓟」。
此刻,她早已沐浴过,削薄的发丝随意东起,身上仍是男子款式的宽衫。
晚膳时候,义兄虽让人三番四次来催,她却没出现,明摆着就算肚饿,也不想与裴兴武同桌而食。
最后还是厨房的安大娘给她送饭菜过来,见她身态更显清瘦,下巴秀气尖细,安大娘结结实实将她念叨了一番,还道明日起,要天天弄些好料的替她彻底进补,她听了仅是微笑。
她性情不好,她明白。
她别扭又古怪,在旁人眼里,或者认为她不识大体、不懂人情世故、不晓得迂回行事,这些,她都承认。
这世间,总得有那几个坏人存在,才能突显出好人的特质,不是吗?
将一缕软发拨在耳后,秀致眉心微乎其微地轻蹙了下。幽夜中,似有某种力量驱策着她,教她下意识地推开房门,跨了出来。
又是箫声。
却不单只是箫声。
侧耳倾听,清音中捺入柔调,铁箫独有的孤寒韵味教琴弦铮铮拨弄,交错出柔且朴雅的乐音,教人心魂悠荡。
行会里无人懂得乐理,而琴箫合奏之音正是由后门外的小院落传来……殷落霞心申明白,那处小院落来了娇客,听安大娘提及,腾哥让杜家那体弱气虚的小师妹以及两名随侍在侧的小丫鬟住下。此时的箫声无庸置疑是出自于裴兴武,至于琴音……不知横琴弹彻的人儿生得如何漠样?
她早想过去一窥究竟,却恼怒着这般心态。
……待殷姑娘见过我小师妹后再来考虑此事,想是较为妥当的……
他要她见,她偏偏不见,即便她心里万般好奇。
她偏不见他的宝贝师妹!
那病,她爱治不治!
那朵「七色蓟」她爱给不给!
他能奈何得了她吗?
只要她不愿意,没谁有这本事支使她!
蓦地——
「殷姑娘……」
那嗓音低沉,在幽夜里泛开,轻鼓着她的耳膜。
「殷姑娘?」
谁在唤她?
「是箫声和琴音传到前头吵着妳了吗?对不住,师妹和我一时兴起……殷姑娘?」
突然间,一抹修长黑影步近,将她整个儿笼罩住了。
那人背对月光,轮廓幽暗,双目却神俊清朗,隐有柔色。
「妳怎么穿得这么单薄?夜深露重,怎不加件外衣再过来?」
殷落霞陡地一震,远扬的神智终于回归主位,这才惊觉,此时此刻,她人竟已穿过廊道,步出后门,来到小院落里了。
着魔了吗?
她……她、她怎会出现在此?
她来了许久了吗?
她究竟为了哪般?
心底明就信誓日百一对自个儿下令,她不见他的宝贝师妹,她也不想见他,怎么还是傻呼呼地循着曲音前来呢?
仿佛被迷去心魂,半点不由己,更像是一尊傀儡娃娃,人家随手一扯,她就乖乖被勾了来似的。
「我我……我……不冷……」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
裴兴武手握铁箫,淡然一笑,道:「我和小师妹适才谈到了妳,她对妳崇拜得紧,若妳不介意,进来喝杯热茶可好?」
崇拜她?她……她有什么好值得崇拜的?清容淡罩迷惘,殷落霞怔怔瞅着男子沉静的五官。
或者,这也仅是他「有所求」的手段罢了。
说些好听话将她捧得高高的,若欲取之,必先予之,接下来才好支使她。
她不该来的。
「找下——」
正欲拒绝,男子身后却传来不可思议的绵柔雅声,霎时间,将秋夜里的点点孤寒全给拂暖了。
柔嗓轻漾。「九师哥,是落霞姊姊来了吗?」
裴兴武低叹了声,侧过身躯回视。「击玉,九师哥不好,惹得殷姑娘不高兴,妳来帮我说说好话吧。」
殷落霞心一促,呼吸陡紧,眸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由屋内踏出的那抹轻影。
那姑娘啊……
好纤细、好纤细,纤细得……教人心疼。
她朝着她盈盈而来,足不沾尘,似夜风一掠,便要将那薄身吹卷而去般。
她停在她面前,微微福身。
那雪白小脸柔软微笑,言语轻极、雅极。「落霞姊姊,妳别生我九师哥的气,他若做错了什么,我代他给妳赔不是了。」道完,又是一个福身,诚挚无比。
心咚咚、咚咚地鼓跳,那声音好重,震得耳膜隆隆作响。殷落霞傻了、懵了、说不出话来了,竟觉有些儿醺然欲醉,有些儿步履不稳,只因她啊,从未见过长得如此美丽且纯真的姑娘。
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这小姑娘似乎有这等能耐,只须轻轻眨眼再软软牵唇,心中所求,必能遂其所愿,又有哪个忍心瞧她失望模样?
高招啊!
莫怪,他要她先见过这小姑娘。
心窝一窒,殷落霞忍不住悄叹。她想,她这回能坚持的并不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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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动地听过那位面有病色,却依然美得惊人的杜家姑娘横琴弹奏了几曲,殷落霞忘记自己是怎么离开小院落的,待夜风拂身,秋凉扑面,她微微打了个寒颤,眸光一定,才发觉身旁伴着一个高大身影。
他何时靠得这么近?近得……几要将她整个笼在他的黑影下,也多少替她挡住几许寒意。方寸鼓动,她忙往旁撤了一小步,未加思索便道:「你最好相信。」
裴兴武步伐随之顿下,朗眉微动,即便对她突如其来的出声感到讶然,外表仍掩饰得极好,只缓声问:「相信什么?」
「我冷情得很,绝不是什么善心人士,干不来那些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善举。」
见他沉吟不语,殷落霞秀颚一扬,不禁加重语气。「学医的不见得非救人不可,我爱治便治,那是我自个儿的事,谁也勉强不了。你、你……你最好相信。」
夜中,不知名的虫儿唧唧叫着,此起彼落,一会儿促、一会儿缓。清月下,裴兴武凝视着她的脸,眉、眼、口、鼻,瞧得如此专注,他的胸口浑没来由地起了骚动。
想来,她犹然不知,就算她口中说着冷情的话语,做出无动于衷的姿态,那对眸中却颤着耐人寻味的幽光,泄漏出许多事儿。
他悄然一叹,察觉对她竟有了不寻常的兴味,这全然出乎意料啊!
「我相信。妳爱治便治,谁也勉强不了妳。」他道,目光深邃,清癯俊容上有丝极淡的笑。「那么……这一次,妳愿意治吗?」
「我……」殷落霞差些哑口无言,耳根竟发热起来。
心思百转千回,她头一甩,再次端凝着姿态,高傲得如雪中清梅。
「我有条件。」
「我答应妳。」
「我还没说呢!」她略带英气的双眉飞挑。
知她态度软化,裴兴武笑意略浓,两指撩开峻颊上的发,道:「无论条件为何,只要妳肯治,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
嗄?!「要你的命,你也愿意?」她冲口便问。
突地,心口微微泛酸,那酸气渐化苦味,在喉头聚成无形的块垒,堵得她莫名难受。
「妳要我的命吗?」眉峰舒朗,裴兴武神情认真。
她心一撞,感觉每下的呼吸再轻、再细,都震疼了胸口。
「你给吗?」
四目短兵相接,她的眸隐含挑衅,而他的却静谧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