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侧眸回视。「您是?」
「我是街尾回春堂的大夫,月前替尊夫人把过脉……她跟您说了吧?」
难以受孕的事?他点头。「我晓得,有劳大夫了。」不能生就算了,无妨的,人没事就好。
大夫皱了皱眉。「你没劝她?这很伤身的,我瞧你挺疼她的,真舍得她受苦?非要孩子,纳妾就是,何必──」
「等等,伤什么身?」
原来少夫人没说啊!难怪,他看这陆家少爷也不是狼心狗肺之人。
「少夫人多年前生你家小少爷应是难产,以致伤了身子,如今很难再受孕。少夫人知道后很难过,隔没几日又来找我,坚持要我开个方子给她。」
「什么方子?」
「那个,你知道的,有防孕的药,当然也有助女子容易受孕的药。可她那身子──实在无法承受怀孕生子的负担了,真要勉强为之,怕是──会伤了根底。我说陆公子你啊,若想她陪着你白头到老,劝她打消念头吧,为了一个孩子,少活个十几二十年的,划不来。」
这么严重?!陆君遥震惊不已,她居然一个字都没告诉他!
想起那几天夜里,她喝的汤药……
他倒吸了口气,胸口撞击着无由的痛楚。「多谢大夫,我不会让她做傻事的。」
该死!她连这种事都敢骗他,她到底懂不懂轻重啊,孩子会比她的健康更重要吗?他早晚会被她气死。
回到府里,一脚踏进房,见她正舀着汤药入口,他一把无名火冒上来,掌风一扫打翻了碗,大吼:「妳还想喝这害死人的药多久!」
他知道了!
孟心芽瞬间感到慌乱。「我──不是,它不会害我,我只是……」
「只是想生孩子!孟心芽,妳该死的在想什么?」
「你、你不是──很想要?我知道的,我知道你很爱孩子──」泪雾浮上眼眶,只要是他渴望的,她都想给他,赌上命也无妨,她只想让他开心。
「就因为我想要,妳便抵上了命来满足我?」揪紧的心,痛得无法呼吸。「那妳为什么不问问,我最想要的是什么?妳只记得我要妳生孩子,为什么就不记得,我要妳陪我白头到老?生了这个孩子,妳还能陪我白头到老吗?如果今天我不知情,不管我要多少孩子,妳都会生吧?就算耗尽妳最后一丝力气……孟心芽,妳……妳让我气得不知该说什么了!」
怎会有这么傻的女人?只知义无反顾为他,却忘了多在乎自己一点……他心痛得无法言语。
孟心芽捂着嘴,震愕地望着他静静滑下眼角的──两行清泪。
他,在哭?
「君遥,你别这样,我不会有事的,当初生祈儿,不也好好的吗?所以、所以──」
「妳还敢提!生祈儿已经几乎要去妳半条命了!如果知道妳会受那么大的苦,我宁可连祈儿都不生!」
孟心芽瞪大眼,不敢相信他说了什么。不要祈儿,不愿纳妾,那──他宁要陆家绝后?!
她受不受苦,对他有那么重要?
从认识他时,就觉得他风雅出尘,气蕴如诗,他懂好多事情,而她,不懂琴棋书画,野丫头一个,配不上的,云与泥,永远无法相提并论,如果不是以祈儿为由,她要怎么待在他身边?可他却说,宁可不要祈儿,也要她平平安安陪在他身边……
「我──不懂,娶我,不就是为了传宗接代吗?否则,以你的条件,将来可以娶更好的名门闺秀。」
「条件再好的名门闺秀,不会有我的丫头那样痴心一片,再美的姑娘,不会像我的丫头,一径儿傻气地为我付出,笨丫头,妳还要瞒我多久?」
「……啊?」他知道了!几时的事?
孟心芽措手不及,承认也不是、否认也不是,哑口无言,呆愣愣望着他。
「我一直以为,妳是因为环境,迫于无奈才下嫁于我。妳让我欠妳好多,如果还要再让妳冒险为我生孩子,我还算是人吗?」
他愧疚?自觉亏欠了她,是吗?
「不,不是,君遥,你不懂……我、我──」深吸了口气,她下定决心,毅然道:「其实,在你大病一场,与我失去联系的那些日子,发生了一些事。我娘身子骨不好,为了医她,要花好多好多的钱,我们的家境,无法像你们那样一掷千金,可爹爱极了娘,怎样也不愿放弃,所以、所以──」
她羞愧得难以启齿,陆君遥领悟了什么,低喝:「芽儿,不要说了!」
「不,我要说。爹确实做了对不起陆家的事,可娘的病情依然没有好转。那一年,娘去世了,公公也发现了那些事,在同一天晚上,无所执恋的爹,随娘而去。是公公不计前嫌,还将我留在铺子里帮忙,教我好多事。也是因为这样,我、我不敢找你,我怕,抬不起头来面对你……」
「所以当爹提起时,妳为了报恩,连考虑也没有就嫁了!即使那人不是我?」
「不,不是……」公公之所以刻意栽培她,并不是什么宽大胸襟,而是为了爱子,他知道陆君遥与她投缘。
那句──我长大要学做生意,帮你做这些工作,这样你就不用心烦,身体才会好起来──在当时传遍了陆家商铺,人人见了她总调笑喊声「陆家公子的小贤内助」,也因为这句话,改变了她的一生。
老爷知道她永远不会背叛君遥,于是有远见地先为病体孱弱的爱子铺路,将来要收房,或者当个左右手辅佐他,就看他意思如何。
那些年,她每回送帐簿过来给老爷,双脚总是不受控制地在他房前打转,暗地里偷偷瞧他几眼,也能知足。
一年又一年,他的形影在她心版刻得太深,所以当老爷提起时,她没有第二句话,当下便应允了。能光明正大待在他身边,纵使只有一天,她都愿意。
她其实好自私的,为自己找了千百个理由,说服自己有价值,理直气壮留在他身边。她心里一直都很清楚,是她在高攀,将他强留,如果不让她做点什么,她于心何安?
她将脸埋进掌中,再也没勇气多看他一眼。
静默半晌──
「就算是这样,那又如何?」
「啊?」她愕然抬眸。
「知道真相的人,全都不在了,妳若不说,我一辈子也不会知道,不是吗?」
「可是、可是……我不能不说啊……你觉得亏欠,不愿纳妾,不愿让我多受苦,可是……可是那些都是我该做的,是我想留在你身边的代价……」
所以说她笨!笨得没药医!别人巴不得瞒上一辈子,她却怕他愧疚,自个儿忙不迭招认,真是笨到家了。
「为什么妳从来不懂?妳的存在价值,不是由其它事物陪衬,妳就是妳,我宠妳怜妳,是因为我看到一颗最真、最纯净的心,而这颗心用着最真、最纯净的方式在对我,我没有办法不受吸引,只是这样而已!即使妳没有任何的利用价值,单单凭着妳为我付出的那么多年真心,就足够妳理直气壮拥有我的疼惜了,妳还要愧疚什么?不安什么?我爱我的妻子、我怜惜我的妻子,又何需理由?不能生,我就不可以爱吗?妳不珍惜自己,就没想过珍惜的人会有多心痛?我那么用心地呵护,妳竟一点都感受不到,妳实在──笨得让人生气!」
他退开一步,说完该说的,已经不指望她究竟理解了多少,她真想不透,他也无能为力了。
「妳有妳的想法,我也有我的坚持,那些药,妳爱怎么喝就怎么喝,我不会再碰妳。」
房门在他身后关上,孟心芽跌坐地面,泪水无声泛流。
她惹他伤心了,他那么生气、那么懊恼,又那么……心疼。
原来在他心目中,她如此重要,重要到足以抵过一切,为什么她从来没发现?她好想追上去,向他道歉,道歉伤了他的心……
可是,他现在正在气头上,还会理她吗?
*
第9章(2)
想了一夜,无眠到天明,还是想不出该对他说些什么好。
没有他的床,大得好空洞,怎么也睡不暖,拥着冷寂的鸳鸯被,翻来覆去一整夜,想着他,掉着泪。
天明之际,她匆匆梳洗,走出房门时,隔壁门也同时推开,与她对上一眼──而后,撇开头,面无表情地走在前头。
他果然──还在气头上。
用早膳时,饭桌上气氛怪异到连两个小鬼都感受到了,频频打量父母,眼神来回传递讯息。
哥哥,你看到没有?爹好怪哦!
看到了,娘也是。
才刚好默契地丢了眼神讯息出去,就看见娘活似中风,筷子抖啊抖的,挟了菜却僵在那儿要上不下。「娘,妳手抽筋吗?」
这句问话,换来陆君遥眼神淡淡地一扫,继续喝他的粥。
呃……他不理她,孟心芽也没胆去碰壁,难堪地将食物放进碗中。明明只有一臂之遥,却没勇气递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