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了相怎么会没什么可惜?妳可是『长乐坊』第一舞伶吶!」茶坊坊主得了消息,急冲冲地赶了来,坊主是个圆润丰满,宛如盛放牡丹的贵气妇人。
苏合香顽皮地转了转眼珠子。
「这位公子,多谢您的绣帕,现在绣帕沾了血,待我洗净了之后再还给公子。」她朝公子歉意地一笑。猜出那公子与她同是女子后,她这一笑笑得极纯真自然。
「不用还了,就送给苏姑娘吧!」文乐公主潇洒地说,打开折扇轻轻拂凉,一举手一投足,把京城公子爷的行止学得唯妙唯肖。
苏合香不知道那公子为何女扮男装,但觉得她十分有趣,谢字还没来得及出口,就让坊主切身进来截断。
「这位公子,今日扫了您的雅兴了,过几日您再来赏舞,我不收您半分钱。」坊主张开宽袍大袖,客客气气地送走客人。「诸位客倌,今日败了兴,过几日请再来『长乐坊』赏舞,本茶坊绝不收钱!」
一阵小小的混乱中,苏合香被乐工们簇拥着退下了。
离去前,文乐公主环看了一眼紊乱不堪的茶坊大厅,想着此处不久之前的景象──舞台上翩翩起舞的舞伎、客人们欢快的笑谈声、佳肴美酒夜光杯……
这是大唐。
一个什么人都有的年代。
一个什么事都会发生的年代。
第1章(1)
正月十五日上元夜,本该是合家欢庆团圆的日子。
走出乱茶坊,满街灯海、烟火,映照得红光如昼。陆君遥一路走来,不是携家带眷赏灯会,就是小情人相偕幽会,他孤家寡人,漫无目的,在这满街欢喜、节庆味儿的街巿中,倒显得有那么些许格格不入。
长安城啊……他该熟悉的,却又带了那么点陌生。
是啊,怎能不熟悉?他在这儿出生,在这儿成长。
又怎么不陌生?那么多年不曾踏上这块土地。
可怜天下游子心,近家,情怯。
陆君遥悄悄叹了口气。
乱茶坊那一闹,让他想喝点酒,拖延些时刻都不成。
酒没喝成,胆没壮成,想思索点什么有意义的言语也没能达成,脑子一片空白地站在一座华丽却又不失庄严的豪门宅邸前。
不及细想,手已伸出,敲动门环。
不一会儿,家仆急急忙忙前来应门,见着门外的他,脸带三分困惑,心想:这俊公子好生面熟啊……
「公子,您哪儿找?」
他浅笑。「福伯,好久不见了。」
不等对方响应,径自绕过他,进门去了。
咦?他怎么叫我福伯?
脑袋敲着大问号,直觉叫道:「公子您别乱闯,要找谁我通报一声、声、声──」声音卡在喉间,堵住的思绪突然畅通起来,结结巴巴地瞪着突然冒出的男子半晌,这才惊喊:「少、少爷,您是少爷!」只有少爷才会冲着他这么笑,不是他自夸,只有他家绝世无双、俊俏非凡的少爷笑起来才能如此赏心悦目、只此一家别无分号的好看……
「我的老天,少爷回来啦──」
陆君遥不过才眨个眼,那句「少爷回来了」便如雷贯耳,一传十、十传百,由各个角落传出来,惊动整座宅子。
「等等,福伯……」他有些哭笑不得。
「快快快,我带您去见少奶奶,她见到您一定会很开心的!」完全听不见他任何微弱的挣扎,抓了他疾奔。
「你一点都没老,福伯。」他苦笑。还是这么行动力惊人啊,看来有一阵子他是白操心了,福伯熬到想看陆家小小少爷成亲生子都不成问题。
穿过前庭、长廊、假山拱桥直达后苑,在跨进偏厅时还被门坎绊了一下,幸而他及时伸手扶住。
「当心点,福伯。」
「是啊、是啊,该当心!」一把老骨头了,可不禁摔。
陆君遥一笑置之,抽回手抬头的瞬间,撞进了一双惊诧的水眸。
是她!他知道是她!
这许多年来,对她的面貌已有些许模糊──毕竟他们不曾知己交心、不曾海誓山盟,然而,深刻印在他心版,从不曾淡忘些许的,却是那双眸子。
明亮,水灿,夺人心魂。
他没有太多的机会去记忆她,包括她的容貌、性情、思想,也没有更多时候去相处,培养他们之间应当要有、并且独一无二的感情。每当忆起,涌上心头对她最多的,不是相思,而是愧疚──那个措手不及与他拜了天地祖宗,结了发的,妻。
咚!
手中的碗滑落,在桌面敲击出声响,再滚落地面。
「你──几时回来的?」
「没一会儿。」
「娘?」这厢,小人儿脸庞由碗中抬起,仰起圆圆的眼儿,来回在母亲与这名陌生人之间打量。
细细的叫唤成功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这是……他愣住。小丫头看起来,最多不超过五岁,他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响应这突然冒出的小小人儿,以及她的……身分。
「娘,我还要。」那厢,男孩递出碗,胃口着实好得过分,完全不理会旁人。
对了,还有儿子,一个九岁的儿子,与拜堂成亲一般,同样来得措手不及,在他做好准备之前。
此举总算将她思绪抓回。
弯身捡拾掉落的碗,命婢女再去取副碗筷来,接着,为儿子再添一碗,所有动作沈稳流畅,口气温浅而镇定。「祈儿,盼儿,喊爹。」
「咦?原来我们真的有爹耶,哥哥。」还以为娘诓她的呢!
一掌不客气地往妹妹后脑勺呼去。「废话,不然妳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吗?」真是笨妹妹。
居然当他不存在,旁若无人地讨论起来了。
陆君遥很怀疑,妻子是怎么满足他们好奇心的?无论如何聪明早熟,身为制造者,他认为九岁稚龄接触这等话题,实在是太早了!
「不是这样吗?猴行者就可以!」
「笨蛋,妳好好人不当,想当猴子?」
「不然呢?」小妹妹好生困惑。
「呃?」小哥哥被问倒了,支支吾吾半晌,恼羞成怒道:「娘,妳看妳生的笨女儿啦,带回去教好!」
「祈儿,不准欺负妹妹。」低斥一声,接过婢女送来的新碗筷。「吃过没?要不,吃碗面蚕。」今儿个上元,总要应景吃碗面蚕的。
陆君遥不置可否地点头,在她张罗好的位置落坐。
「对对对!一家人总算团圆,一定有很多话要说,老奴先下去了。」福伯笑咧了一张嘴,忙不迭地退出来,把空间留给聚少离多的小两口。
接过瓷碗时,不经意碰触妻子指尖,是冰凉的。
陆君遥仰眸,却无法在她平静的神情中,找出任何异样。
她究竟在想什么呢?对于他的归来,又是抱持着什么样的情绪?
他自是不会如福伯一般,天真以为她会很高兴地欢迎他。毕竟这么多年了,他在这个家中,一直都是缺席的,既不曾付出什么,是否有他,对母子三人而言,也就不会是太重要的了。
于她而言,他几乎只是个名为「丈夫」的陌生人,给了初夜的痛,以及往后怀胎十月的苦,除此之外,就再没别的了。
新婚至今,她一直、一直都在守空闺,忍寂寥,与寡妇无异。
他甚至不认为,她会有一丝一毫期待。
她若不怨恨他,他就该心满意足了,怎还能指望她欢天喜地迎接他?
若有所思的眸子,移向一双粉雕玉琢的儿女──
他们,终究不曾开口喊上一声「爹」。
*
夜深了。
妻子指示底下仆人打点一切,有条不紊,沉着而无一丝遗漏,真的……有当家主母的架势了。
直到现在,他们都没能好好坐下来,说上几句话。
犹记得,她刚嫁进来时,什么都不懂,突然被丢进家大业大、深宅大院的陆家,慌乱的大眼睛里写满无助,什么都做不好,只能挫败地在夜深人静时,对着沈睡的他哭泣……
那时,她才十五岁,纯真而花样年华的岁月,多爱对着他说心事,傻气地以为他听不见,于是放心地抒发心事。于是往后分离的岁月里,深烙在他脑海的,总是那双无助带泪的水眸……
而如今,她成长了。没丈夫在身边计量的女子,总要自己学着成长、茁壮的,否则,在这豪门深院中,人吃人的贪婪人性,会先将她啃得骨头也不剩。
他知道她不会再是那个在夜里对着他掉泪说心事的女孩,只是,她还保留了记忆中的纯善性灵吗?只怕,她的城府、她的计量,要比谁都多了……
抚着轻暖舒适的枕被,他幽幽叹息。
敲门声轻轻响起,他以为又是她差仆人送什么进来了,也没回头。
她很细心,所有他想得到、用得到的,无一遗漏。
「搁着吧,我想先休息了。」眼尾余光瞥见还冒着热烟的水盆,他淡淡说道。
点了下头,搁上铁架。「那,我不打扰了。」
这声音……他迅速回头,没料到妻子会亲自为他送来梳洗用的热水。
「芽……芽儿!」他有些生疏地,张口喊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