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身的纤影,微微颤动了下。
「这九年,究竟发生了多少事?我以为,我们只有祈儿一个儿子。」那盼儿──怎么来的?
「你介意?」
他微涩地轻扯唇角。
离家九年,回来之后发现妻子多了个五岁的女儿,哪个男人会不介意呢?但是介意之外,他更想知道,这些日子,她究竟经历了什么。
「……你累了,改天再谈。」
她在回避问题!
从见面到现在,他实在读不出她脸上有一丝一毫的欢欣之意。
「妳,不乐意我回来吗?」这么问是很失礼的,但他必须知道。夫妻间,没什么不能谈的,是吧?
如果她还将他当成她的夫的话。
「……」她沉默了好一阵子。
这问题,果然太勉强了。他苦笑。
「……没的事。」好一会儿,轻轻浅浅的嗓音飘出,很淡,真的很淡。
「原谅我这么说,我只是无法不这么想。」从踏入家门到现在,除了初见时摔落了碗,稍稍显示出惊愕之外,其余的,她情绪几乎是无波无澜,他看不透,也无法理解她究竟是抱持着什么样的想法。
也许,他的归来,已经造成她的困扰了。
她偏着头,似是很困扰地在思索什么,又似斟酌着词汇,有些生硬地挤出话来:「──这是你的家,不是吗?」
他的家?
她指的,是这座他生长的屋宅,还是他们母子身边?
「你,早点休息,不要想太多。」开门,离去,步履依旧沈稳,实在听不出话中是否纯属安抚,抑或有那么几分真心。
「芽儿──」房门关上前,他及时送出话:「这些年,辛苦妳了。还有──对不起。」
*
第1章(2)
「我跟你说哦,那个二娘好讨厌,说话假,笑声尖,味道又呛人。我讨厌她的大浓妆,讨厌她老母鸡一样的声音,还有、还有……每次站在她身边,都不敢太用力吸气,好怕呛晕了过去。真是奇怪,那么重的脂粉味儿,爹怎么会喜欢呢?你要快点好起来,帮我把她赶出去……我爹说,嫁了人后,丈夫就会保护我,你真的会吗……」自言自语了半天,声音愈来愈轻。
「算了,你这样要怎么保护我呢?还是我保护你差不多。你放心,我不会让假里假气的二娘太靠近你,有机会把你呛晕……」
回来的第一个晚上,他就失眠了。
辗转反侧,脑海里净交错着陈年旧事,方及笄的年岁,稚气未脱的嗓音,单纯直接的表达方式……那是记忆中的她。
她就住在他隔壁,夜里几次起身,推开窗总见着透出房门的光亮。或许,她也极度不适应,正试着接受丈夫归来的事实吧!
两人并没有同宿一房,她很自然就这么安排了,他倒也没表示意见。
即使──孩子都九岁了,即使,他有绝对的立场,去行使丈夫应有的权利,然而,她不想同房,无意与他亲近,他不会勉强。
夫妻,是身分上的,实际上,他们与陌生人没多大差异,他们都需要多些准备,去填补九年的空白。
在这之前,他必须先了解,这个二十四岁的妻子,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以及,这九年当中,他所错过的。
房门被轻敲两下,然后推开,孟心芽端着热水进来。
「早。」他打招呼。
「早。梳洗完,我备了早膳,在偏厅。」
他点头,打理好自己,走出房门。
偏厅里,只有他们一家四口人,她备了白粥,还有几碟小菜,都是他以往惯吃的口味。
「娘,我不爱吃粥,黏糊糊的……」挑食的小女儿抗议。
「不准挑嘴。」母亲冷眼一扫,娃儿委屈兮兮地低下头,闷闷扒着粥。小哥哥用奇怪的眼神偷瞧他,好似他一回来就欺负妹妹,害娘凶她,破坏这个家的平和似的。
他不忍心,放下碗轻抚女儿发丝。「那盼儿想吃什么?」
盼儿偷瞄了哥哥一眼,赶紧摇头。「我吃粥。」
敢情这两只小鬼达成了什么共识?
一来一往落入眼底,他想,昨晚这双小儿女恐怕「聊」了不少「心事」,预备好抵御外敌了。
孩子与他,仍是极度生分呢!
更正确地说──是充满防卫。
用过早膳后,她说要去铺子里处理一些事情。离家九年的丈夫归来第一天,她居然还想着处理生意上的事情,更扯的是,他还不惊讶,口气平和地要她去忙……
他们,从来就不是一对浓情蜜意的夫妻,实在也不需要表现太多的「别后离情」。
他利用这一天,四处走走逛逛。九年当中的变化不算少,府里的仆人走了旧的,来了新的,大半的生面孔,他已经叫不出名字来了,但府里的格局,大致上是不变的。
爹这一生的妻妾不算少,前前后后算起来,少不了十来房吧,都住在西院那头。富贵人家,哪个不是这样呢?
而东院,是主屋,大房的居处,当初住了爹、娘,以及自幼多病的他。娘在他离家的前三年就已辞世,爹也在五年前过往,现在只住了他们一家四口。也好,图了个清静,他知道自己是受不了爹那群妻妻妾妾的纷扰,就像……芽儿说的吧,像老母鸡,聒聒噪噪。
也难怪芽儿对那群妻妾印象要差到极致了,娘亲离世后,妻妾们使尽手段,巴望着能扶正,住进主屋来,都没能如愿,而一介家世平凡,相貌亦不特别惊人的小姑娘,轻而易举就做到了,少不了闲气和几句冷言讽语好受。
更何况,她又是在那样的情况下嫁进来──
自晓事以来,身子骨就不甚强健的他,一年到头总少不了一些个大病小病,延请无数大夫也不见成效,愈是年长,身体状况愈是堪忧,甚至有大夫直言,他熬不过十八岁。
连算命师都说,是陆府家大业大、富贵逼人,小幼苗承担不起,折了他的寿……
爹为此忧心不已,尤其纳了数房妾室,偏偏净生女儿,陆家就靠他单丁独苗传承香火,就这样,他成了亲。
一来冲喜,二来,好歹为陆家留下一滴血脉。
这对女方来讲,是极不公平的,他反对过,爹听不进耳,仍是安排他娶了芽儿。
他不以为哪个正常人家的女孩,会心甘情愿嫁来,然后随时准备好守寡。然而,芽儿就是嫁了,还不见一丝委屈,那些个日子,尽心尽力地照顾着他。
她不算美,灵灵净净的大眼,朴实无伪的性情,看得出是生长在平凡纯朴的家庭之中,也大致猜得到她下嫁予他,多半与家庭环境脱不了关系。
人生,不就是如此吗?他有他的无奈,她亦有她的。
即将满十八那年,也许他命不该绝,就如同茶楼里那些说书的所形容的情节,峰回路转,他遇上了命中的贵人,传他武艺,医他病体,离家九年,几度从鬼门关中绕了回来。
如今,能再健健康康站在这里,见他的妻儿,已是恍如隔世。
在当年,那样的弱身病体,其实不该娶妻的。他误了她九年青春,大好年华全虚掷在这守寡似的婚姻中,连她怀孕、临盆、养儿、育儿,都没能陪在身边。
那年,家中修书告知,她有了身孕,并且即将分娩。那时,他多么激动,鬼门关前绕着,硬是不肯踏进去,耳边听着师父故意用着哀声怨调念着:「儿盼严父,祈郎君归来,妾当日夜相思,倚门而盼。望君莫负结发恩义,不胜感激……」
他欣喜,却也心痛,若他就这么走了,他们母子怎么办,她交托到他手中的一生,又该怎么办?她这一辈子,等于是毁了!
他愧她,好多。
可她,还是为他生了祈儿,粉雕玉琢,俊秀伶俐。
昏昏沉沉了月余,终于挣扎着醒来,心头惦念着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师父给他看信,才知道师父全是唬他的,信上只如实述了近况,并承诺她会殷勤持家,等他回来,要他别挂心,好好养病,才不像师父说的那样,悲情又煽情。
说不上来是失望,还是放心,近几年来,甚至只有寥寥几句──「一切安好,勿念。」
很淡,真的很淡了,他甚至不敢去触及,她是否怨他这一类的想法。九年后的今日,他已无法确定,她是否还等着他了……
没有他,她依然独力撑起了家业,教养儿女,她看起来,似乎已不再需要他。
比较意外的是,二娘居然还在府里。他记得那时她对二娘可反感得很,现在由她掌权了,他以为她至少会报个老鼠冤什么的……
就在半个时辰前,回廊上遇着二娘──更正确地说,是她领着一票妻妾们来找他,一人一句,叨叨絮絮哭诉芽儿如何亏待她们,他听得头都痛了。
好吧,是否曾一报宿怨先摆一边,依现下的情况看来,这群女人对她是极度不满,迫切想把她给斗垮,才会在他回来的第一天,就前来哭诉,极力鼓吹他掌起家业,别让她再嚣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