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罂怔住。她没一句话可以讲得完整,全被阮夫人打断。
「我知道了,别激动,我说说而已,我不退婚,我只是一时还不能接受要嫁人,我喜欢待在娘身旁,我舍不得娘……」马上变回阮夫人那个虚伪的乖女儿。
阮夫人这才缓了面色,捣著心口,既感动又担心地说:「罂罂,你都这麽大了,不要讲这麽孩子气的话,不要吓娘啊!」
阮罂再三保证她会乖乖嫁人,阮夫人才让她离开。
唉,眼看娘那麽激动,连自杀都讲出来,阮罂还逃得下去?
照、逃、不、误!
岂止照逃不误,还比预定逃的时间提早两个时辰。马上逃,立刻逃,逃得远远,逃得义无反顾、理直气壮!
阮罂策马出城,狂风打痛脸庞,一双黑色眼瞳,因为愤怒而更明亮。
阮罂恨恨地想——家里的下人们,全不懂她奇怪的梦想,但愿意倾听,试著了解。他们不是她最亲的人,却愿意让出耳朵,让她说真心话,在他们面前,她能自在地当个表里如一的阮罂。可最亲密的娘亲呢,一 句都听不进去,也不肯稍稍了解。真讽刺,也真难受,偏偏娘口中讲著的,都是为她好。
不管,她要去流浪,去看满山遍野,传奇中神秘的血色大虫。要去让老鹰在顶上嘶叫,让骆驼的响钤震得耳鸣,再去跟危险的响马干架,见识异族人的模样,是红头发还是蓝眼睛?想像这些,令阮罂热血沸腾,情绪激昂。
「你逃婚,我就自杀,跟高家谢罪。」
驾!她陡地勒住骏马,心脏咚咚撞著胸坎,目眶发烫……
阮夫人的话如一条无形绳索,勒住阮罂的喉咙。紧紧地,锢住她。她呆望前路,夜色苍茫,荒野无上尽延伸。
阮罂双目一凛,彷佛在那空虚荒野间,看见一双寒星似的眼眸。那眼睛的主人,聪明睿智,是她明灯。
阮罂牙一咬。「驾!」她掉转马身,往回驰。
第4章(1)
恨她!
於此同时,考场中,处在小小的号舍里,司徒剑沧,强烈地,憎恨阮罂!
他表情阴郁,盘坐在地。矮桌上,摆放试卷、文房四宝。这两天,食宿在此,作文在此。没顶棚,要落雨、落雪,都得忍耐。地上,大考篮,笔墨纸砚全在其中了。烛光,映在雪色纸上,袅袅地摇曳。
司徒剑沧盯著考卷,右手握著笔,左手按纸,双目盯著试题,却走神了。
跟昨日相同,窒碍难书,就好像在一天之间,老天收走他的才华与聪敏,他引以为傲的作文能力,凭空消失。
盯住雪色纸张,看著看著,字消失,塞外风光跃然纸上,有一佳人,纵马驰骋,黑发如瀑,紫色锦袍飞扬,那雪色皮肤……
黑色眼睛黯下了,他心神不宁,没办法专心。
他想著,阮罂到哪了?一路平安吗?今晚,入驻哪间饭馆?绘制的地图,上面的标示够精准吗?她会不会迷路?
眼角,瞅见搁在桌脚的幸运荷包,又瞥见地上,考篮里阮罂准备的糕点。司徒剑沧推开纸卷,取出红豆糕,咀嚼,吞下。好饿,又拿出绿豆饼啃,吃得沈默专注,像是渴望尝出这糕点隐藏的任何可能。
为什麽亲手为他准备吃食?
难道真的只因为不想欠人情?
目光又回到褐色桌面,看著看著,褐色桌面变成黄褐色沙漠,咀嚼的动作慢下来,沙漠风沙滚滚,热气渺渺,那紫色身影,若隐若现……以後就看不到她了,以後再看不到她了,她去了很远地方……
正是这念头,打乱思绪,他没办法安心应试。
从昨日清晨,看见阮罂撤去他包袱中寒酸的吃食,为他备糕点。当他打开手心,看见她绣的幸运荷包……
是从那刻起,他生病了。他困这里,坐不住,该将试题写好,也清楚该这麽做,却无心下笔,然後一直想著两个字——如果。他发疯地想,不受控制地想,明知不该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想,想著如果。
如果跟阮罂去西域,如果撇下考取状元的念头,如果就抛下过去、抛下义务,抛下他的责任,就任性地随她浪迹天涯,同阮罂朝夕相处,陪她冒险。这些如果,光想像著,就带给他极大的幸福感。
他放纵思绪,想像这些如果,好像有一猛兽,内心暴动,弄拧理智。存心教他不安宁,想忽略,它却执意撒野。这头兽,主宰他的思路。它是阮罂,它是那双雪亮眼睛,那眼睛曾经似有情若无情地瞅著他。它也是那会笑的粉红小嘴,欲语还休,像讲出什麽吓他的话,又暧昧地抿住了。
作梦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他,自视甚高的他,会变成一个大傻瓜。竟荒唐地坐在考场,竟在最应该专注写试题的时候,胡乱猜起某人的心。
猜她为他准备吃食,是不是代表了什麽?猜她亲自绣荷包给他,是否又代表了什麽?猜到最後,想到最後,得出一个结果——
恨阮罂。
他拽起荷包,掷向墙壁。
该死的你,我被你害了。
他懊恼抚额,紧握笔,他完了。
当初不该收她,得到很多快乐,却平白生出了牵挂。
犹记那天,大树下,她说:「我爱你。」
玩笑的口气、调皮的表情,似真似假,那时,就狡猾地,窃走他的心。
当她终於不再出现——
他忽然很在乎起来,忽然想跟她到天涯海角。
当她不再出现——
忽然萌生很多话,想对她说。
当她不再出现……
阮罂想事情时,爱偏著睑。耍小聪明时,眼色雪亮。爱穿紫衣服,喜欢追究神秘的事物。她偏好黑夜更胜白昼,她好像说过,夜晚可以有很多怪想像,说夜晚让她无聊的生活变得像梦。
她都说些什麽?她说的时候他明明没仔细听,现在,怎麽都想起来了?
当她不再出现,她就巨大起来,法力无边,围困他。当两人距离拉长,当缘分走尽,才知道最怀念的,是伊人的身影。而自己的事,都不重要了,自己的原则坚持,飞灰烟灭。
这是不是很蠢?
慌慌地坐在这,司徒剑沧为著这失控的、不能自主的情绪,恨起阮罂。恨她的同时又明白到,爱的伟大。
他以为自己很经历过一些事,骄傲地自认为再没有什麽能为难他、伤害他、慌乱他,直至与爱晤面了,才明白自己有多渺小。
阮罂,总是你问我怎麽办,总是我教你该怎麽做。你可知道,有这一天,师父不知如何是好,你害师父失却主张,心中没了主意。假使你知道了,可会笑师父傻?
然後,换你对师父说一声:「蠢物。」
黑暗笼罩长安城,为会试搭起的圆弧考场周围,朝廷士兵镇守著,他们全副武装,提枪带刀,脸上表情,专注严肃。四周架著火把,远远望去,像暗里,盛开著一簇簇火焰扑化。
幽暗中,远远地,响起马蹄声,出现一名乘马的紫衫女子。士兵警戒,阻挡来人。
「干什麽?退後!」他们厉声驱赶。
阮罂勒住辔绳,停住了。她凝视偌大考场,想著师父在哪一间?
师父,我想见你。
在这麽六神无主时,她很想见他。
她该放弃吗?
记得当初,师父说过:「往往为了做一件喜欢的事,就要先做过几十件不喜欢的。」
好累!她已做过很多不喜欢的,忍耐过很多不乐意的忍耐。就为这一天,要尽兴跑得远远,做自己的主人。
偏让娘的那句话,给吓阻了。
阮罂好挣扎,偏偏这时候,师父不在身旁。
*
又过了两天,会试结束。
考生陆续离开考场,考场外头,这一群、那一群的亲友团,殷殷等待著。
张三出来了,张三亲友冲上去是帮他添衣,递热茶递点心。
「乖儿子,考得怎麽样?」张三的爹问。
「有没有把握啊?」张三的娘问。
「……」张三双目茫然,两颊凹陷,耳朵幻听。
亲友们团团围住,心急如焚。「到底怎麽样啊?你考第三次了啊!这次再不行就——」
「啊——」张三忽吼一声,往前奔,发疯地吼:「完了我完了我完了我完了我——」
张三崩溃了,看样子考坏了。
那边,李四也出来了,大步走出考场,趾高气昂,得意得像开屏孔雀。
「李四——喔李四——」李四的老婆胡圆圆早候著,挥著手绢奔上去。「考得怎麽样啊,阿四,难不难啊?」
「哈哈哈哈哈——」李四笑搂住老婆,掐了掐她馒头大的脸。「你等著当状元夫人吧,哈哈哈哈——」
「嗯——就知道状元郎一定是你!」噁心的小俩口,牵手去饭馆庆祝。
几家欢乐几家愁,每一位考生都有亲友或妻子关照。唯独司徒剑沧,他一人孤孤单单地走出考场。
他脸臭臭,目光冷,阴沈沈地步过那些喧哗的人们。他立在广场,挥开随身的白扇,想扇去周遭混浊的人腥气。
「有没有搞错,这麽冷的天气还带扇子?」右边一位大叔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