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去西域了?」
「你刚刚是跟鸟说话吧?」
「躺这里干麽?」
他不承认,脸微红,感觉很糗。这些天恨透她了,不知咒骂过她多少次,但这会儿,快乐如潮,一瞬间淹没他心房。
「我没去西域。」阮罂躺平,望著天空,天上星子灿亮。
而在司徒剑沧眼中,草堆里的阮罂,比星子更璀璨。再看见她,绝顶喜悦。可绝顶喜悦,却转瞬消失。阮罂一句话消灭了这喜悦——
「师父,我要嫁人了。」
这话,杀他个措手不及,重挫他。
司徒剑沧目光一凛,表情瞬间冰冷。「起来讲话,地上很脏。」
「脏就脏。」阮罂摆烂,赖在地上。
「起来。」
「不要。」
「不起来,没办法好好听你说。」
「你躺下啊,怕脏对吧?躺著不知多好,我就爱躺草地,躺泥堆,可以看天空看云,那是站著时看不到的风光。」
她不听他的话了,不受他控制了。而他,多恨哪,自己竟逐步失控。真荒谬,当他因为她的缘故,考坏会试,心灰意冷之际,她却没事似地,跑来告诉他——她要嫁人?她不去西域了?
「我是你师父,我叫你起来。」
阮罂轻佻地睐他一眼。「我这会儿都不去西域了,还认你做师父干麽?」阮罂闷透了,迁怒师父。
「真现实。」他冷笑。
「本来就是!」她吼,坐起身,盯著他。「我就现实,不然你以为我很高兴当你徒弟?你以为你很好相处?你以为你很讨人喜欢?是你说利用你就明著来,不必假装。我不假装了,我就是现实,怎麽?不是滋味了?这不就是你最爱的?」一句句打击他。
「说到底为了嫁人就不去西域了?」他冷冷反击。「还以为你不会被世俗摆布,当初讲起梦想多麽有气魄,现在放弃却这麽轻易,早知道,不该认你这个蠢物做徒弟。」
他何苦来哉忍受这些?她去西域,他舍不得;她不去要嫁人了,他生气。
可笑!司徒剑沧啊司徒剑沧,你在干什麽?把自己搞到这地步?为她误了自己的正事,结果,你还站这儿被奚落?她不感激,还以你说过的话来反击你……
阮罂听了,还他个愤怒的眼神。「你以为我能怎样?亲事是我娘订下的。」
「既然决定去西域,就别管那麽多。」
「对,讲得够潇洒,但我不是你,可以不在乎,一走了之。我办不到!如果我逃婚,我娘会以死向高家谢罪。你不在乎别人死活,你也不在乎别人会不会伤心吧?相信换作你,你办得到,因为你够冷血,可我不是你!我不像你那麽无情!」
「没错,我冷血无情,听起来你很讨厌我,既然如此,找我做什麽?回去。」
阮罂怔住,意识到自己正无理取闹。
「师父……」她冒失地揪住他的衣衫,会无理取闹,正是因为需要他啊!她现在很灰心、很难受哪!她这些天慌得只想找师父诉苦,现在,见著师父了,强忍的情绪一下子炸开,哭了出来。
「师父,为什麽,为什麽女人一定要嫁?为什麽我娘要逼我?我的亲事,她干麽作主?为什麽我不能做自己喜欢的,这太莫名其妙、太没道理了啊……」
讲著讲著,痛哭失声,小手紧拽他,像是唯一的依靠。如果还是小时候,她早跑了,不会被谁勉强。现在不同,长大了,有包袱。娘生她养她,母女之情,绊住了她想高飞的脚步,她还是不够硬心肠。
瞧著阮罂哭泣的模样,司徒剑沧心疼,又心烦。
早先,面对公主时,七把刀架脖子上,他可以眉头不皱一下。但现在,看她哭泣,听她说要嫁人,他忽然没了主意,强装冷漠,心却战栗。
与其如此,与其嫁人,倒宁愿她放逐到西域,宁愿她从此消失。
「既然这麽痛苦,就放弃去西域,哭哭啼啼的,看了讨厌。」
阮罂震住,他不安慰她就算了,还说这麽冷酷的话?难道她嫁人,对他来说无所谓吗?这一想,反倒不哭,冷静下来了。她伤心,才对他真情流露!她其实是依赖他的,才渴望跟他诉苦,让他看见眼泪,没想到……
「真过分。」阮罂冷笑。
「你以为我应该说什麽?」
「是啊,你还能说什麽?对你来说,我做什麽,都与你无关。」明知他无情,为什麽双脚一再往他的地方跑?真是自找罪受!
「我真蠢……」拽著他衣服的手,松开了。起身,看著师父。「我以後再不会来找你。」
这话一出口,便让司徒剑沧的双眸,结起厚厚的冰霜。她凭什麽生气?她哪知道他这几天的挣扎和痛苦?司徒剑沧别过脸去,望向它处,就是不看她。
「无所谓。」他说。因她而来的情绪起伏,让他招架不住了。
阮罂瞪著他,他那冷冷的态度,令她的胸口彷佛在燃烧。转过身,她大步走开,可走没几步,实在气不过,又回过身,骂他:「司徒剑沧,你真够可悲的。」
司徒剑沧缓转过脸,觑著她。瞧见她美丽的眼睛,闪著炽烈的怒火。
她恨恨地指控:「把接近你的人推开,就是你的强项吗?你这种人活该要孤独一辈子,谁要跟你认识,谁就是自找苦吃!」
他听了,缓缓回话,声音轻,却冷得令人打颤。「我爱怎麽对人,与你何干?你没能力扭转自己的命运,就来找我出气吗?」她以为他是神,有求必应?他也有自己的麻烦要苦恼,她怪他?凭什麽?他被她害得还不够?
与你何干?
阮罂听了,心震了一下,美丽眼睛,瞬间失去光彩,面上出现受伤的表情。她在做什麽?忽然羞窘难堪,意识到自己的愚蠢,指控他这些做什麽?像在跟他要感情。她忘了吗?他们的关系根本不算什麽,她对他来说不重要,那麽他当然不在乎她的伤心难过。
阮罂双目氤氲,泪光闪烁。她颤著唇瓣,哽咽著,找不到话反驳。在那模糊的视线中,他的脸色如刀光般冷厉,割伤她。
眼看她哭了,司徒剑沧低头,不忍看了。心中充塞著无力感,不知该拿她怎麽办,她是他此生遇过最棘手的难题。
他缓了口气。「说几句好话安慰你,就算是有血有肉的好人?如果安慰有用,我会说,但安慰於事无补。」
她倒抽口气,吼:「至少在这麽失意的时候,我会感到温暖!」泪水滚下她的脸庞,老天,她觉得自己好悲惨。她孩子气地咆哮:「我要听的不是道理,不是对事情有没有帮助,我要你了解我,了解我的心情我的痛苦,我的失望伤心,但你混蛋!你只在乎自己!」
注视著风中摇荡的芒草,他苦笑。「我……干麽了解你?」了解了又能做什麽?
「……」阮罂无助地望著他。
「我为什麽要去在乎你?」他早就什麽都不能在乎,也在乎不起。她不懂得他的苦衷,她的指控让他好心痛。他也渴望阮罂了解他,包括他的身家背景。他也希望对谁掏心掏肺开朗坦白,但他不可以。关於自己的事,将来的事,他都不能说。唯一能做的,大概就是这样默默地承受她的指责。
两人久久不说一句话,阮罂看著师父,师父却不看她。
阮罂无助地垂下双肩,转身,离开了。
在她身後,司徒剑沧立在芒草间,芒草在风中摇荡,白色衣袂随之飘飞。他默望著成片如浪的芒草,觉得自己已经迷失了方向,陷入困境。因为惦记阮罂,正事没做好,现在见到阮罂了,却又恼著她要嫁人的事,对她恶言相向,冷漠严厉,把她气走了。
他什麽都没做好、没做对,他在干什麽啊?
忽地一股倦意袭来,他竟忘了脏,虚乏地,往後瘫倒,瘫入草堆中,跌进了阮罂方才躺著的地方。他仍闻得到阮罂常用的香粉味,闭上眼,在她的气息里颓废。他已经乏得没一丝力气,被这混乱而巨大的情感,扯得四分五裂了。真想,不再清醒。
阮罂,不是我不想对你好……而是我,没办法给你幸福。
谁都可以将她看扁,唯独他不可以。旁人说的话都可以一笑置之,独他说的话她会很介意。为何?不知道。阮罂气唬唬地挥打著芒草,一边撇去泪,她恨师父。瞎走一阵,待她回过神时,人已呆立在无边荒野中。
月色莹莹,四周无边的黑暗荒野。
她忽然想起爷爷说过的西域风景,爷爷说死亡之虫平时藏匿在沙底,逢七、八月才爬出地面觅食,在艳阳下晒它血红的身躯。想像诡异情景,在一大片冒著烟气,风沙滚滚的戈壁沙漠上,一条条赤色大虫,躺在沙地,而天空中,老鹰叫著,而狂风,烈烈吹痛脸庞。那是她的梦想,那是她的梦想。认命吗?
自己没能力扭转命运的安排,就找我出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