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静静走了一会儿,穿过没什麽人的小巷。阮罂忽地停步,往旁的石墙踹一脚。
「啊!」忽地又笑又跳,手舞足蹈,她这会儿真情流露。
「怎麽了啊?」高飞扬吓得抱头蹲下,很惶恐,还以为她要打人哩。
阮罂好激动,咬一下手背,又蒙脸笑,又抬头吸气,忽然又恢复镇定了,她看著高飞扬,说了句:「没事。」
「没事?没事?那刚刚是怎样?」
「回家了。」阮罂迈步就走,不解释。
高飞扬跟在她身後,罗罗嗦嗦地。「又这样,每次都做一些怪举动,我会被你吓死……」
阮罂笑咪咪地走著。中状元了,师父中了,就知道师父最厉害!她与有荣焉哪,可惜不知道师父住哪,真想去贺喜他。
师父一定很开心吧?以後仕途顺利,不用过那种清贫日,她为他开心,又隐约地感到寂寞,她跟师父,似乎越来越远……
*
殿外,奏起悠扬悦耳的韶乐,新科进士们由午门入殿,礼部尚书在乐曲中大声朗读金榜,从状元、榜眼、探花到各位进士一一唱名,宣他们出班跪在殿前,由唐皇亲自钦点。
长公主求父皇让她跟太子观礼。她特地穿上最爱的,以百鸟羽毛织成的裙子,其裙鲜艳无比,从各角度看都是不同颜色。长公主与弟弟,安坐在父皇身边,她神采飞扬,双眼直定在状元身上。
长公主爱慕地瞧著他、在那群新科进士间,他不卑不亢,气度沈稳,多耀眼!
周边新科进士,因为没见过皇上,或面色苍白,或表情惶恐,或身体颤抖,或激动面红,唯独司徒剑沧,同进士一起跪在皇前,但他眼色冷漠,表情沈静,就如当初他们相遇时,那孤傲表情如出一辙,并没有因为见的人不同而换了眼色。
长公主笑了,就是最欣赏他这点。
皇上翻开状元策,夸奖司徒剑沧。「朕看过你的状元卷《有物混成赋》其文纵横捭阖,气势磅礴,未来,望你尽心报效朝廷。」
主考的翰林学士文大人,也恭喜司徒剑沧。「状元试三场,有皇上钦点,你这一生可说是吃穿不尽了。」
「在下平生之志,不在温饱。」司徒剑沧正声回道。
此言一出,龙颜大悦,皇上激赏,笑道:「志不在温饱,说得好极,不愧是状元郎,气度恢弘,壮志凌云,看样子很想有一番作为,前途不可限量。按例,朕先授你翰林院修撰,与文大人学习,三年後,祝你状况,再做安排。」
三年後就当她的驸马爷!长公主笑咪咪地算计著。
当什麽修撰?皇太子也笑咪咪想——明日就求父皇让他到太子府做事。
文大人提醒司徒剑沧。「还不谢圣主隆恩?」
司徒剑沧缓抬起眼,一双黑眸,冷厉地注视著圣上,铿锵有力地说:「在下不想进朝当官。」
这厮大胆,一句话辞谢了皇上美意,众人哗然,皇上面色骤冷,长公主的笑容僵住,皇太子惊讶得张大嘴巴!也呆住了,连文大人都傻了。
皇上厉声怒斥:「胡说什麽?你不想当官?不当官考什麽状元!」
皇上这一吼,吼得在旁候著的文武官都吓得跪下。「皇上息怒……」
皇上怒瞪司徒剑沧,周遭人胆战心惊,而司徒剑沧只沈静地注视著眼前地面!此时跪著的皇宫地面,光明洁净,曾经,父亲也跪在此,面见皇上吗?曾经,这地面,也呈现在父亲目中吗?今天,或者就是他司徒剑沧的忌日了。
早料到会有这天,等会儿,他还要说出令皇上更愤怒的事。
好安静,现下,没人吭声了,他能感觉得到,寒气阵阵,那是众人因恐惧而凝聚的寒气。司徒剑沧在心里笑,这群胆怯的家伙,有这麽可怕吗?他也知道皇上正瞪著他,但他心中波澜不兴,早做了死的准备,忽然,那望著地面的眼色,变得极温柔。
在这风云变色的当头,司徒剑沧想起某人——
阮罂,有没有看见红榜?是否为他高兴?阮罂,在高家快乐吗?她那个性,能当个好媳妇吗?
他好想她。如果死前能再见到她,他也想,跟她说,三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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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此同时,阮罂不知皇殿里正暗潮汹涌,司徒剑沧命在旦夕,并在死前,很思念她。她正跟勤儿窝在房里喝茶,阮罂在纸上画了几个提剑的步骤。
「你看,很简单的……只要有耐心,日积月累,定见功力。」。这也是当初,司徒剑沧教她的方式。现下,她交给第二人,教授的同时,心中满著对他的思念。
忽然,一个黑影掠过纸张。勤儿抬头,惊呼:「小姐?」
阮罂转头,脸色骤变。是「苍」,它飞进高府,栖在窗台,注视著她们。
「好大只的鸟。」勤儿惊惶。
「是巨枭。」阮罂起身要摸。
「小心,等一下被啄了。」
「不怕,我认识它。」阮罂笑了,伸手抚摸。问它:「你主子呢?怎麽没跟著?该不会连你也抛弃吧?」她玩笑道:「怎麽?考上状元就不要你了啊?」
巨枭目一凛,忽转向那触摸的指。
「小姐!」
它啄了阮罂手指。血,从柔白的指头涌出,阮罂震住。
「苍……」忽然,她心神不宁。
*
宫殿,仍处在风雨欲来的诡异气氛中。群官跪地,不敢言语;长公主与太子,亦为激怒皇上的司徒剑沧背脊寒透。
皇上问司徒剑沧:「没想到本朝今天将破例,於钦点新科进士之际,革杀新科状元。敢冒摘头的危险,忤逆本皇,是为著什麽?」
「先父乃司徒文闵。」
「司徒文闵?」皇上觉得这名字熟。
一旁的太监禀告皇上。「是十三年前,先皇仍在位时,於太子府任事的太子左赞善大夫。」
皇上寻思道:「这麽说,你父亲曾在朝当官……太子府?怪不得我觉得这名字熟。」细看名册,果然在新科状元资料上,写著父亲司徒文闵。
司徒剑沧道:「十年前,父亲目睹太尉周晓昌因政务纠纷,在早朝路上被刺客击杀在长安大街。先父怒不可遏,首先上疏先皇,请求朝廷捉拿元凶。因先父官非谏职,这种出位行为,犯了大忌,惹了众怒。」
「朕想起来了,是有这事。当时太尉被杀,朝中很是震荡一阵。」
「当时,王丞相找人诬指先父强占东街民宅,并藉细故揪邻人指证先父在家侍母不孝,上奏先皇,先皇不问因由,下旨将我父贬出京城,到山西做苦役。先父郁郁寡欢,病死山西,我考取状元,面奏皇上,为著还父亲清白,并追究王丞相过失。」
皇上缓了脸色.「原来如此。看来你亦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为先父受的委屈竟立志考取状元,面奏本皇,实属难得。但前朝诸事,如过眼云烟,王丞相亦已告老还乡。如今你高中状元,你父亲可瞑目了,朕封你为左拾遗,弥补你父亲受的委屈。」
司徒剑沧不屑功名,他要的是正义。「谢皇上美意,在下不想做官,望皇上即刻下旨,追究前丞相过失,论罪责罚,告慰先父在天之灵。」
「放肆!」唐皇震怒。
「皇上息怒啊……」已经跪著的群臣,又一阵哆嗦。
唐皇怒斥:「区区一个新科状元,敢逼本皇拟旨!我看你是迫不及待地想领死,去天上见你父亲。」
司徒剑沧缓抬起眼,直视皇上。
皇上微怔,一时竟感觉到怕。那双眼,是不怕死的眼,日光犀利,敢迎视他,毫无惧意。这家伙疯了吗?
司徒剑沧是疯了。
舍弃一路走来的花草颜色,舍弃加诸身上的感情,舍弃走近的人,不嗔不喜,将情感减到最低,就是因为将来早注定好的结果,来这里搏他一搏。
阮罂曾问他有什麽梦想?他听了心中悲凉。阮罂哪知道,他能有什麽梦想?他是个没有梦,也不能作梦的悲剧角色。
他有的是义务,洗刷父亲冤屈。这义务艰困危险,已霸占住整个生命,整个前程,哪还有作梦的馀地?梦想是给那些衣食温饱的人享受的,像他,从何梦起?
为了父亲最重视的名誉,为坚持一个正义,他愿赔上自己性命,替这大世界,一个渺小微不足道的、没人在乎的、曾发生在司徒家的悲剧,写上句点。以他的鲜血,来拚皇上的良心。
司徒剑沧想清楚了,假使皇上坚持不肯答应他的请求,他便要当庭刺杀皇上,让这不义的皇帝命丧黄泉。自然,他抑或落得共赴黄泉的下场。
满朝文武官,噤声不语。观礼的长公主跟太子,紧张得呼吸急促。
在一阵足教人血液结冰的沈默後,皇上以警告的口吻提醒司徒剑沧:「司徒剑沧,过去事休要再提,朕封你左拾遗,再不接受,朕就摘你脑袋。」
蠢物!司徒剑沧仍是那句:「在下不想当官,请皇上下旨,追究前丞相过失。」
长公主抽气,面无血色。大殿空气,顿时凝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