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罂没架子,跟下人们交情好,阮府的仆人有麻烦不是找夫人,都找阮罂处理,几乎有求必应。久而久之,大家感情像朋友,什麽话都能说,连阮罂要去西域的大计,下人也帮著保守秘密。
「还要半年啊?真久。」阮罂叹气,以後家里多个骚包的二娘和三个讨厌鬼,更待不住了,光想就问。
「师父有东西给你。」
司徒剑沧从袖内抽出卷轴,交给阮罂。
阮罂摊开,是往西域的地图,钜细靡遗地描绘路线。师父亲手绘制的?瞧那笔触细腻,是师父的风格。
司徒剑沧说:「放地上,我解释给你听。」
她将地图放在草地上展开,司徒剑沧指著地图指导阮罂。「从长安要经过河西这一带才能到西域……」他修长的指划过行经的路径。「你从京城出发,由这儿走到西域,大约要三个月的路程。」
图上标明著沿途的旅店,标记每一乡镇该注意的事项,要回避的险处,哪儿可以添置马匹乾粮、哪儿治安特坏……阮罂望著地图,看师父这儿指指,那儿指指,解释路上切记的事,她听著,心烦意乱。
这麽大张地图?师父花多少时间绘制的?这麽用心?还标明每一处地名?难道……师父是疼她的?师父并不是像外表那麽无情?
阮罂好感动。她忽然觉得半年後去西域,似乎太快了。慢点去吧,能这样跟师父相处,很好啊。这一想,蓦地记起娘说的话——
女人,都需要爱。
阮罂惶恐了,这心头热呼呼的感受,莫非是爱上师父的徵兆吗?又想起娘的眼泪,还有爹的薄幸。内心抗拒了,不,不可以爱……男女情爱有什麽好?瞧瞧娘的下场,想跟娘一样吗?太可怕了,她竟为了想跟师父相处,忘记去西域对她有多重要。
阮罂转头,看著师父。从树稍筛落的光影,在师父脸庞闪动。师父专注地陈述往西域的路径,阮罂却贪看他英俊的侧脸。看著看著,忽然她说:「我爱你。」
他震住,回过头,看见阮罂漆黑的眼瞳,正骨碌碌地打量著自己。那模样,让他想到饥饿的猫,正磨牙张爪,准备热情地扑向什麽,他心跳漏了半拍。
「师父,我爱你。」她又说了一次。
「胡说什麽?」他往後挪,挪出距离,瞪著她。
她手撑在地,趴著,竟大胆欺近过来,盯著他的眼睛。还说:「我爱你。」
他眸色一沈,厉声道:「别开玩笑!」
阮罂定定瞅著他,脸儿逼得更近,近到他能感觉到她呼出的气息,近到他觉得那润著光泽的红唇,已软软热热地触到他的嘴……
春寒正料峭,但他觉得置身热夏。表面维持严肃,但内心慌,不留痕迹地又往後退了一些,她却得寸进尺,放肆的又靠近一点。
该死,他的身体绷紧,紧得像渴望出鞘的剑。
假使她再靠近,更靠近一些……他会不顾她感受,强悍反制,将她按倒,狠占住那片唇,深且热烈地惩罚她,接著再……
他心烦意乱,招架不住,思绪大乱,没了主张。
阮罂倒显得比他沈稳、镇定。这丫头凝视师父,像个嗜血的小「饿」魔。
「你不爱我,对吧?」她问。
「对。」司徒剑沧说得斩钉截铁,可心里,乱得一塌糊涂。
「好。」
「好什麽?」忍不住大声,他震怒,无名火起。平日自豪能看穿人心,这当头,竟看不穿这丫头在想什麽,说什麽「我爱你」,他竟分辨不出她说这话是真是假。从她的表情,他揣测不到。急著想辨识她神情里的蛛丝马迹,结果是看得更模糊,内心更混乱。
「你闹够了吗?」他从齿缝迸出这句,却像在挽回颓势,掩饰自己的狼狈。
阮罂低头,摸著心,凝视心窝。「嗯,我习惯了喔……」
「习惯什麽?」
「不爱的感觉啊……嗯,还好嘛。」她摸摸眼睛,没哭;按按心口,不痛。好,也不伤心。「被师父拒绝,我不难过啊,没什麽大不了嘛,我不需要爱啦!」娘还说女人都需要爱,胡扯。
「你究竟瞎闹什麽?」司徒剑沧怒斥,简直一头雾水。
阮罂笑了,退身,坐好,将今儿个家中的事全说给师父听。
「唉,你看,我娘这辈子的时间青春啦,都浪费在爱我爹上,结果呢?爱情哪那麽了不起,我不希罕。被拒绝,不被爱,有什麽大不了?你看刚刚你说不爱我,我不伤心。师父也听见了,我说我爱你,说得多容易。可见得爱这个字,对我没作用,没感觉哩!」
她最喜欢的人是师父,最在意的人是师父,结果师父不爱她,她能无所谓,也不痛心,那麽应该可以将爱撇下了,不再受它影响。阮罂竟得意洋洋起来,还沾沾自喜,彷佛练成大武功。
好险,没被师父影响。好险,被拒绝也不难受。她捱得住。
司徒剑沧那躁动的身心,瞬间冰冷。他凛容,一霎时,不知该为阮罂高兴还是悲哀。难解是,她这段话,惹他心头惆怅,他的感觉,像一下子斩了九十九个人那麽疲累,虚乏。
「你拿我来试?」
「是啊。」
「可笑。」他冷笑。
「你说过我可以明著利用你嘛。试试你的反应喽,顺便试试我的感觉啊,看样子你对我来说,没太大意义。师父不介意吧?不觉得受伤吧?」她嘿嘿笑,眼睛闪著狡光。
司徒剑沧心头一震,是作茧自缚,教了个顽徒,很懂得将他的话举一反三,更懂得将他物尽其用。他哭笑不得,身不由己。他该高兴?不,心里没高兴的感觉。
司徒剑沧忽然间明白了,伤心,两个字,描述的正是这种感觉。
「没有感情,就不会受伤。」但现在,他明白受伤是什麽感觉。
像说给自己听,司徒剑沧对阮罂的行径下了注解。
「是啊,的确是,没感情就不会受伤。」阮罂默念一遍,笑盈盈说:「像我母亲早想开的话,就不会吃苦受罪了,对吧?」
阮罂唏嘘不已,怔望地上的琴,俯身,拨一下弦,响音清脆。
「师父不爱阮罂,阮罂也不爱师父。师父谁都不爱,阮罂也学你,谁都不爱。」
她又拨了一下琴弦,那响音震痛司徒剑沧的心。
阮罂又说:「将来我去西域流浪,到处玩,像我爷爷,到处跑啊跑,不要像我娘,活得窝囊,每天在家等我爹,我爹反而到处跑。将来,我要跑得远远,情愿让人等我,我不等人……」她目光骤冷。「师父,我要当个很无情的人。」
「好,就当个无情的家伙。」他的声音喑哑,冷厉的眸子,反变得异常温柔。
「像师父,我从没看你伤心,你那麽无情,才是最快乐的。我跟师父学。」
不,他不快乐。阮罂误解了,他会这样,是不得已。他不是一开始就这麽冷漠,他冷漠是因为……
糟,他眼睛好涩。他怎麽又想起那些黑暗的事来?
忽地出手,拉她过来,按坐在他面前。
「等一下练剑,把头发扎好。」
司徒剑沧帮阮罂扎头发,挑起发丝,一束束交错绑紧了,用小草一束束圈起。
司徒剑沧心乱如麻,愁肠百结,心里布满的,是一幕幕不堪回首的过往。他岂是个天生的无情人?是命运造化,让他选择冷眼看世情。
「阮罂。」
「嗯?」
「你看见的,不一定是真的。」他不是对她没感情,而是不敢有感情。
「什麽意思?」
他没多作解释,只说:「以後去西域,就高高兴兴地做你喜欢的事。生命很可贵,你活著,才能谈梦想。去西域的途中,若有任何状况,记住,保命最要紧,不可莽撞冲动,行事要三思而後行。」
将密密的发一束束扎好,司徒剑沧暗暗惊讶著,惊讶自己能用这麽温柔的口气说话。原来要碰上喜欢的,人的声音就会改变。
阮罂望著草地上闪耀的阳光。「师父,你有梦想吗?」
「没有。」
「我以为考状元是你的梦想。」
「师父考状元,是为著见到皇上。」
「为什麽要见皇上?」
「要办一件事。」
「什麽事?」
司徒剑沧敲她的头。「问那麽多干麽?」
日後,阮罂回想到这天,才震惊地领悟到,以上这些谈话,是师父爱她的伏笔。有人关心是放嘴巴上的,说我爱你,承诺要对你怎麽好,给你很多保证。但有些人,不在嘴上提起,不将爱放在面上表演。而是默默地、不求回馈地,偷偷将你收进心里。
爱不爱,不能用问的。
在将来,会有那麽一天,阮罂懊恼自己不够细心。
曾经,在师父的眼角眉梢,或在师父的行为举止,一点点,透露著关怀的讯息。她没听见他说喜欢,说爱你,就认定那些讯息,是毫无意义的讯息。
终於明白过来的那天,她才甘心对爱低头,付出一切。
二月八日那天,是朝廷每三年举办一次的会试。通过会试,才能参与殿试。会试由礼部主持,录取三百名贡士,第一名叫「会元」。考生一旦进入春闱,要四天後,才放出来。每个人要先把这几日的吃食准备好,带进考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