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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别绕屋子乱走,看得我头都晕了。」许巡抚命令道:「念青,你坐下来,爹跟你详细说分明。」

  许念青掀了袍摆,满脸不悦地坐到椅子上。

  「那钟老爷的岳父家世代属官,目前还有好几个亲戚在京城办事,你既然明年要考会试,上了京城总要拜会几个有头脸的人物,届时只要你岳父写封信,不管你考不考得上,在京师总是有条门路。」

  「爹,不会吧?您才外放湖北这几年,在京师的人脉都断光了?你也可以写推荐信啊!」

  「唉!这你就不知道了,爹在这里当巡抚,虽说是个正三品的官儿,可京师那些人哪把我看在眼里?一个心眼儿不高兴,在皇上面前参你老爹一本,咱们就回家喝西北风了。」

  许巡抚又用指头蘸了茶水,在桌面写上几个名宇:「这些就是燕家几个大老爷,还有他们的门生、亲家,现在哪一个不是当朝的红人呀!过去我在京城就是牵不着这条线,如今有机会结成亲家,怎能不把握呢?」

  「爹,说来说去,都是为了你!」

  「我都是伸进棺材一半的人了,我图什么?我是为了你们兄弟啊!」许巡抚发挥着说教的本领:「不单为了你以后的仕途着想,还有你大哥、二哥在南边当个七品芝麻官,他们也需要有人提携一下,谋个好缺啊!再说你三哥、四哥行商做生意,大江南北四处往来,更需要钟家的照顾。」

  许念青皱着眉:「所以,成亲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了?」

  「就是两家的事!务必要两家相得益彰,越早成亲,越是有利。」许巡抚满意地喝茶,看来这个幺儿似乎开窍了。

  「那菡萏怎么办?」

  「你还管吕姑娘?要嘛取来当妾,不然让她另觅良缘啊!」

  许念青愁眉不展地回房,长长叹了一口气。他是一个念过圣贤书的举人,向来遵礼守法,又哪敢违背父母之命?

  他拿起了毛笔,想要写信给吕菡萏,却又不知从何写起,只好咬着笔杆,向着满园春色怨叹了。

  ***

  深夜静寂,东风无力,一个高大身影行于街巷中。最后,他来到了钟府大宅西边的竹屋。

  竹门虚掩着,夜风时急时缓地吹着,揶动了门上的竹风铃,响着依然清脆悦耳的咚咚声。

  于樵推开竹门,借着月色,他看到竹榻旁多了一张木几,上头搁着一架琴,而竹桌边也多出好几张凳子,桌面上是没有收拾干净的瓜子壳,还有一个棋盘,两碗黑白棋子。

  钟家兄弟果真有心,把他的竹屋变成喝茶聊天的好地方了。

  于樵苦笑着,盖屋求亲的事情过去了,每个人都恢复他们正常的生活,为什么独独他的心情不能平复呢?

  其实不只他无法平复,还有一个人也不能平复。

  幽幽细微的歌声从屋后传来:「我是一只迷途雁哟!飞得好远,飞得好累,遍寻不着我家乡哟!我是一只迷路蝶哟!星月无光,前路茫茫,迷失花丛无出路哟!」

  于樵心头一紧,马上冲出竹屋,只见小蝶坐在屋后墙边,用双臂抱着弓起的双脚,下巴抵在膝盖上,低声唱着歌儿。

  他的脚步声让她抬起头来,原本凄迷的神情蓦然绽出光采,她忽地跳起来,兴高采烈地道:「阿樵哥哥,你终于来了!」

  于樵没有说话,也没有上前扶她,就杵在原地看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蝶影起身急了,不觉头晕目眩,她扶住了竹墙,欣喜地道:「我一直在等你,你为什么到现在才来呢?」

  「很晚了,小蝶你该回去睡觉。」

  「不要!」蝶影扑上前,双手环住了那壮实的身躯,哽咽道:「小蝶就是要等阿樵哥哥,等你带我走。」

  「小蝶要成亲了……」于樵轻轻地揉着她的头发,心头酸楚不已。

  「我不要嫁给那个书呆子,我只要嫁给阿樵哥哥啊!」蝶影放声大哭。「你带我走啊!你带我走啊!」

  「小蝶,这不成的。」于樵觉得自己的心已碎成两半,但他还是要狠下心来和她告别。「我和我爹明天就回白云山了。」

  「你带我走啊!」

  「我爹不会同意你来的。」

  「我亲自跟伯伯说,我要当他的媳妇,我会孝顺他!」

  「你是大小姐,合该嫁给好人家享福……」

  「不要!」蝶影泪眼婆娑:「不能跟阿樵哥哥在一起,我要享什么福?整天关在房里当少奶奶,闷都闷死了!」

  「你以后会习惯的……」

  「我从来就不习惯,从小到大,我哪天不跑?哪天不玩?每个人都骂我,说我没有姑娘家的模样,只有阿樵哥哥不骂我,还陪我到处玩……」蝶影扯紧了于樵的衣襟:「 你要回去,就带我走啊!」

  于樵拂去了沾在她脸上的发丝,极尽温柔地道:「小蝶,你要做一个乖女儿,听你爹娘的话……」

  「我不听!我不听!阿樵哥哥,你以前不是这样子的,你说你喜欢我!」

  「小蝶乖,你听我说。」于樵按住了她颤动的肩头,望进她纯真的泪眸:「我爹年纪大了,我要听他的话,不能惹他生气,你知道吗?」

  「我也不想伯伯生气呀!」蝶影不解,为何豪门有错!

  「我爹跟我说了一些事,你知道他的脚为什么会残废吗?」

  「伯伯说他掉进山沟里,摔断了腿。」

  「不是这样的。」于樵慢慢地述说着:「他说,很久以前,他曾经喜欢一个权贵人家的小姐,两个人感情很好,可是后来被小姐的爹知道了,非常生气,认为他只是一个卑贱的竹工师傅,就叫人打他一顿,把他的腿打断了。」

  蝶影楞楞地掉下眼泪,原来伯伯也有刻骨铭心的过去啊!

  「后来伯伯又娶了你娘?」

  「我爹没有再说下去,他只说,不愿看到我受伤害。」

  「不会的!」蝶影用力地摇头:「我爹不会那么坏,他不会打人。我再叫大哥、二哥帮我们说话……」

  「你忘了刨儿的故事吗?他带着小婵私奔,结果被安了罪名下狱。」

  「我爹也不会陷害人,他一向是地方上的大善人!」

  「可是你如果跟我走了,你想会如何?你的未婚夫是个举人……」于樵的声音略为沙哑。「你未来的公公是巡抚大人,谁知他们会怎么对付我啊?」

  「不会的!不会的!就算你的腿被打断了,我也可以照顾你一辈子!」蝶影声嘶力竭地喊着,她不敢相信世情真是如此险恶。

  于樵勉强牵出一个笑容:「丫头,别傻了。你还需要人家的照顾,又怎能照顾我呢 ?」

  「我可以!我会采野菇、烧猪肉……」

  「总之……小蝶!」于樵轻柔地抚摸她的脸颊,天知道他是多么愿意照顾她呵!「 我不愿让我爹担心,你也不应该让你爹娘担心。」

  「你真的不肯带我走?」那温柔的抚触让蝶影呆了,忘了流泪。

  「阿樵哥哥要小蝶幸福快乐。」于樵的手掌滑了下来,压抑下心里最激动的热情,转身就走。

  「阿樵哥哥!」蝶影唤住了他,声音绝望而空洞。「你真的要走?不理我了?」

  「我没有不理你……」

  「我的头发乱了,你帮我梳头。」

  于樵转过身,小蝶仍站在原地不动,但她整个神色都变了,她的目光似乎注视着好远好远的地方,不复前一刻的热烈,瞳眸也失去了光采。

  她摊开手掌,上面卧着那把他亲手做的竹梳。

  于樵的心又纠紧了,他没有说话,拿起竹梳转到小蝶身后,取下发髻上的竹蝴蝶,再拆散她的头发,柔和而缓慢地为她梳发。

  竹梳依偎着长发,温柔流泄而过,婉转地倾诉衷曲。

  一梳梳到底了,竹梳还是得离开长发,即使梳齿上仍缠绕着几缕发丝,亦随夜风吹走了。

  于樵呆望越吹越远的断发,双手捧着小蝶的长发,人也怔忡了。

  蝶影一动也不动,喃喃地道:「小蝶再五天就出嫁了,出嫁的时候,我要带着一个秘密,那是在白云山上的秘密,只有我和阿樵哥哥才知道的秘密,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秘密……」

  于樵正为她编着发辫,手指一转一绕之间,逐渐变得不稳,眼前一片模糊,再也分不清何处是他的手指,何处是她的辫发。

  一滴豆大的泪水滴落在蝶影的颈项间,她身体颤抖了一下,于樵感应到那份颤动,他也蓦然惊醒了。

  他放开长辫,大步站到她的面前,把竹梳和竹蝴蝶塞在她的手里,再以宏亮有力的声音大声道:「小蝶,再见了。」

  这次他说完就跑,尽力地跑,不顾一切地跑,永远跑离她的生命!

  从头到尾,他不让她看见他的泪。

  蝶影没有响应,只是望着于樵离去的方向,任松散的长发飘飞在无边的夜色中。

  ***

  黄昏时刻,一群野雁由南向北飞过天际,嘹亮的啼叫声响遍了原野。

  晚风吹动「安定客栈」的旗帜,猎猎作响,于樵望了一眼天边红霞,从水井打上一桶水,提进了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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