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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他和父亲于笙住进各栈的第三夜。前天一早他们父子俩离开水月寺之后,于笙就开始发病,于樵心里焦急,不敢夜宿车中,为父亲找到了这间客栈安心休养。

  于樵提水进屋,见父亲仍在熟睡,便又悄悄掩门出去。

  他转到了厨房,一个女人正俯身察看小炭炉上的药汤。

  「七嫂,我来端药了。」于樵喊她。

  钱七嫂站起身,笑道:「是小哥啊!这药汤还煎不到时候呢!再等一刻钟吧!」

  「七嫂,多谢你了。」于樵诚恳地道:「这两天你们帮我请大夫、熬药,又帮我爹调配菜色,可我只有一点银子……」

  「谁跟你谈银子了?」钱七站在大灶前,正在大火快炒山菜,哔哔剥剥的油爆声响遍厨房。「还要多谢小哥帮我们劈柴呢!」

  钱七嫂站回大木台前,又开始忙着切菜切肉。「小哥,大家都是出外人,互相照顾是应该的,你先帮你爹治好病再说。」

  「恐怕……」于樵嗫嚅着:「付不出房钱……」

  「哎!小哥你别客气了。」赵五飞也似地跑进来,向钱七道:「六号桌要炒一盘酱爆肉、一只盐水鸡、炸溪虾、酸菜肚片汤、三大碗白饭,再打两斤白干喽!」

  「知道了。」钱七把炒山菜倒在盘子里。

  赵五随之端起山菜,又回头向于樵笑道:「付不出房钱先赊着,改天路过再还就行了。」

  钱七嫂转身到柜子找酒坛子。「小哥,我们知道你的难处,你就别想那么多,仔细看着药汤,待会儿趁热端给你爹喝吧!阿七,小哥他爹的粥煮好了吗?」

  钱七满头大汗,双手忙着和锅铲奋斗。「早熬好了,在那边慢火闷着,小哥,你自个儿倒喽!小虎他娘,再切一块姜过来!」

  眼看钱七夫妇忙得不亦乐乎,于樵不敢叨扰他们,等待药汤熬得差不多了,他便端了药汤和鱼片粥回房。

  经过厨房和客栈大堂相隔的布帘子,于樵张望了一下,果然生意兴隆,高朋满座,不只有住房的客人,还有专程来此大快朵颐的饕客。

  张三、李四、赵五和赵五嫂忙着招呼客人,在大堂内穿梭忙碌,个个带了笑脸,陪客人聊天打屁,整间大堂显得热闹无比。

  于樵转回身,抬头看到墙上钉着一个香案,三炷香前供奉一双女人的绣花鞋,他不觉楞了一下。

  向来人家拜的是神佛祖先,哪有人拜绣花鞋呢?

  他满腹狐疑地回了房,见父亲已经起床,半倚在墙边,右手拿着刻刀在一块竹片上面比划着。

  于樵放下药汤:「爹,您好些了吗?怎么又坐起来了?」

  于笙道:「我躺了两天,睡得太足了,想到还没有完成的心经,忍不住就起来刻划 。」

  「爹,您先前在水月寺熬夜赶工,累出病来,现在我们要回白云山,您也不要再劳累了。」

  「本来想在水月寺做完,还是来不及……」

  「爹,您先养好身子,回家再慢慢做嘛!」于樵将药汤送到父亲面前。「等哪天刻好了,我再送回水月寺。」

  于笙见到儿子若无其事的模样,心里百感交集。当他不得不拆散一对小儿女时,他也明白儿子心里的痛苦,可是他非得这么做不可呀!

  小蝶变成父子俩的禁忌,谁也不主动提到她的名字。这些日子来,于笙为了及早远离这个是非之地,每天熬夜雕刻,加上前尘往事如潮袭来,在身体和心神上承受极大的压力,其实他早就病了。

  于樵见父亲发呆,忙道:「爹,喝药了,我来喂您。」

  「不用了。」于笙接过药碗。「我们还有银子付房钱吗?」

  「他们几位大哥说先欠着,以后再还。」

  于笙轻叹着:「我在水月寺刻经是还愿,他们帮我医脚,又让我吃住,我怎能收他们的钱呢?既然银子都花光了,不如明天我们就退房吧!」

  「老人家您嫌我们安定客栈吗?」张三从打开的房门走了进来,手上端着一盘卤猪心。「上房几个客人喝醉了,要我们撤菜,这碟猪心都还没上,我就拿过来给老人家吃,请你们不要嫌弃。」

  「我们哪敢嫌弃?你们真是好心……」于笙觉得心头热热的。

  「看你们父子的样子也知道,大家都是穷人家出身的,如今我们兄弟稍微发达了,不愁吃穿,理当帮帮人家啊!」

  于樵心存感激,大声道:「多谢三哥了。」

  「好了,老人家您慢慢吃,我出去忙了。」

  于樵笑道:「我爹不老,他才四十出头。」

  张三回头一笑:「呵!真是看不出来呢!头发全白了。」

  「岁月催人老呵!」于笙不胜感慨,低头咽下了药汤。

  父亲是老了,于樵偷偷注目于笙,心想最近为了他和小蝶的事,着实让父亲操心了。

  如果小蝶能有好归宿,他又能让父亲安心,那他几欲撕裂心肝的苦楚也不算一回事了。爹说得好,时间会淡忘一切。

  于樵阻止自己再想下去,他服侍父亲吃完晚饭,又帮父亲抹了头脸手脚。夜色渐深,于笙感觉疲乏,沉沉睡着了。

  于樵收拾好碗碟,到厨房挖了一碗白饭,站在灶边囫囵吞着。

  「小哥,您怎么光吃饭不吃菜呢?」进来打酒的钱七嫂唤着他。「客人都散了,他们几个兄弟忙了一天,现在外头吃消夜,一起去吃吧!」

  盛情难却,于樵来到外面大堂,四个兄弟正在吃吃喝喝,李四热情地喊着:「小哥,快过来喝一杯!」

  喝了酒,吃了肉,大家的话题便打开来了。

  钱七拍了拍于樵的肩:「小哥,你那辆推车做得真精巧,我家小虎跳上跳下,老窝在上头的竹屋子睡觉,他很喜欢呢!」

  「小虎喜欢,我再去砍木头,做一辆小车给他玩。」

  「小虎都十岁了,还玩什么?」钱七大声道:「你要做推车给他,不如教他怎么做推车!」

  于樵问道:「小虎不是上村塾念书吗?」

  「他哪是念书的料?我只是让他认得几个字,将来不要被人家欺负了。论到讨生活,毕竟还是要学个本事啊!」

  「就是啊!」李四大口吃着炒牛肉:「一技在身,受用无穷呵!就像你钱七会做菜,硬是把咱们安定客栈撑了起来。」

  「是几位哥哥会讲话,把客人都给招呼来了。」钱七推辞着。

  张三喝下一杯酒:「一年前,谁想得到今天啊?」

  「多亏了姑奶奶……」赵五突然拍腿道:「哎呀!今天忘记给姑奶奶上香了。」

  另外三个拜把兄弟立刻瞪了过来,赵五赶忙起身:「呵!呵!我快去烧香磕头,求姑奶奶保佑我们。」

  「请问那个姑奶奶……」于樵终于提出疑惑:「就是供在后头的那双锈花鞋吗?」

  李四感性地道:「绣花鞋是姑奶奶的遗物。如果不是姑奶奶送我们珠宝,我们哪有钱顶下这间客栈?赵五和钱七哪能把家人接了过来?我们又哪有好日子过呵?」

  张三一边剥着花生壳,一边述说着:「不瞒小哥你,过去我们四兄弟专干没本钱生意,去年夏天,有一天晚上,有个小姑娘在随愿寺上了我们的船,说是要回武昌……」

  于樵越听越耳熟,自从他和小蝶在水月寺重逢后,小蝶就把飘流到白云山的经过详情告诉他,还不忘担心那四位可怜的大叔。

  「等等,三哥!」于樵打断了张三的故事:「你们说得那个姑奶奶,是不是眼睛大 大的、嘴巴小小的、皮肤白白的、个子矮矮的、性子直直的,然后……很爱哭?」

  趟五回到了座位:「小哥你都说对了,姑奶奶悲天悯人,落泪如甘霖呵!」

  于樵盯住了赵五鼻梁上的微小凹痕:「你还被她用硬馒头砸了?」

  四个人微微吃惊,怎么张三才讲了故事的起头,于樵就知道后面的情况?

  「对了,七哥的儿子叫小虎,还有一位遭了冤狱,一位家乡闹水灾。」

  「这……」四个人好象看到神仙似地。「你……你是姑奶奶派来的吗?」

  「什么姑奶奶?她是小蝶啊!」于樵被牵动思绪,再也难忍相思之苦,他猛然站起 ,跑到后头香案,将锈花鞋紧紧地端在怀里,像是怀抱着他的小蝶一样。

  「哎呀!小哥,这不能拿啊!」四个男人也抢了进来,伸手要夺。

  于樵抓得很紧,大声叫道:「她不是姑奶奶,她没有掉到水里淹死,她是我的小蝶啊!」他的语声逐渐哽咽,终至无声。

  四个人好不容易把于樵劝回桌前,钱七嫂又温了一壶酒,众人终于从于樵夹缠不清的述说中,抓出了头绪。

  李四惊叹着:「原来姑奶奶没有淹死,飘到白云山了。」

  钱七赞叹着:「原来姑奶奶和小哥是一对,可怎么拆散了?」

  赵五悲叹着:「原来姑奶奶后天就要出嫁,难怪小哥伤心。」

  张三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于樵,只见他一口又一口地喝着闷酒,此时已是醉眼迷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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