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别离只觉己身满溢的杀气射向她,就像投入一洼平波不扬的碧湖里;杀气有多少,碧湖便承接多少,最终却连一丝涟漪都激不起。
常绯樱也不知怎麽回事;虽然他的眼神很可怕,可她就是直觉他不会伤害她。
「你把我的手握得有点儿疼。」她直视著他,说道。
「你不怕我!」商别离终於开口了,却将满客栈的客人吓得瞠目结舌,久久无人敢发一言。
只因商别离的声音实在是太难听了,那嘎哑的粗声像刀磨砂纸、也似一人喉咙里被塞满黄土所发出来的嘶嚎,低哑难辨、粗嘎吓人。
莫怪商别离冷漠难以亲近,任何人有这种声音都不会喜欢开口说话的。
常绯樱一听见他说话,两行清泪忽尔滑下粉颊,滴滴答答落在商别离手上聚成两摊小水洼。
他看著手上的湿润,眼神蓦地变黑,熟悉、痛楚、复杂、厌恶……万种情绪在里头交织成一片诡谲的异芒。
常绯樱水灵灵的秋眸一与他对上,一点风暴随即成形,渐渐地往外扩散,窒闷的气息直逼人心——
第二章
「谁将我家丫头给欺负哭啦?」毫无预警地,一个满脸皱纹、白发、白胡的老头儿迅如疾风自客栈门口飘进,打商别离手中抢过常绯樱,推给身旁慈眉善目的老婆婆。
老婆婆随即将常绯樱搂进怀中,细声慰哄。「丫头别哭,告诉娘,谁欺负你啦?」
「没有……我没有被欺负啊!」抹著满脸的泪,配上一双泛红的水眸,常绯樱的话半点儿说服力也没有。
老头儿冷哼了声。「丫头善良不说我也知道,准是那冷冰冰的臭小子害你哭的。」
商别离剑眉微挑,老头儿的眼神莫名地给他一种熟悉的不安感,似乎在彰示著大祸临头的预兆;不过……一点点小小的不祥岂能动摇他坚定的心志,敛眉垂首,他很快将那无聊的不安感置诸脑後。
老婆婆这才想起来方才进门时见商别离将常绯樱捉在怀中的情景。「臭小子,左手、右手,你自个儿选吧!」
「选来作啥儿?」楚庸讶问。
老头儿怒瞪他一眼。「所谓男女授受不亲,他竟敢轻薄我家丫头,要他一只手当赔礼不算过分吧?」
什麽?不过轻轻碰了一下就要砍人手臂,这杨家村里没王法了吗?刘彪正想起而抗议。
岂料另一道娇小的身影已抢先一步挡在商别离身前。
「阿爹、阿娘怎可随便砍人手臂?!太野蛮了!」这正义使者不是别人,正是常绯樱。
「丫头啊!是他轻薄你在先耶!阿爹、阿娘为你出口气又哪儿错啦?」老婆婆说道。
「可是他并没有轻薄我啊!」常绯樱回辩。
「丫头,你还小不懂,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对你动手动脚,便已算轻薄了,不砍他的手,你的闺誉就保不住了。」老头儿对她晓以大义。
「什麽是闺誉?」常绯樱天真一问;当下惊得四座哗然,连「闺誉」都不懂的闺女,这个……著实是独一无二啊!
老婆婆更是无奈地仰天一叹。「这问题回头娘再跟你解释,现在你先退开,让爹跟娘砍了他的手好吗?」
「不要!」常绯樱双手大张,硬是护商别离到底。
而商别离却只是冷眼看著情势演变,一手搭在腰间长剑上,两名行将就木的老家伙他还不放在眼里;想砍他的手,最後是谁的手先断还未可知呢!
「丫头!」老头儿把声一沉。
常绯樱眼眶又是一红。「如果只因为他抱了我,便要砍他的手,那麽……」她忽尔一回身,双手飞快扣住商别离的腰。「现在我也抱了他啦!那便算扯平,不能砍手了。」
她这一抱岂止惊呆了老头儿和老妇人,连商别离自己都愣住了,一时竟忘了闪躲,任由她抱了个正著。
她抱住他的腰,一会儿又换拉他的手、甚至搂上他的颈子、他的腿。
「他只碰了我的手,但我却将他全身都抱遍了,因此是我们占了人家便宜;阿爹、阿娘不准再说要砍人手,否则绯樱不跟你们好了。」
老头儿和老婆婆只把眼一闭,两人同声一叹。「你这傻丫头啊,还占人便宜呢!根本是将豆腐送给人吃光了。」
「哪儿有豆腐?咱们客栈里不是从不卖豆腐吗?」常绯樱牛头不对马嘴的夹缠可把一干人等都给听呆了。
商别离蓦地起身挣出她的双手,颁长的身影如飞虹般穿窗而出,几个起落便消失在漫山遍野的坟墓中。
楚庸和刘彪这才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来。「把头儿,等等我们啊!」他们立即不分先後地追随商别离而去。
直到三十六寨的人都走光了,客栈里忽地暴起一阵大笑;这单纯的姑娘啊!到底是天真,还是愚蠢呢?
可不管她如何,能逼得向来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改的商别离落荒而逃,她都算是个厉害角色儿,值得众人为她浮一大白。
「小二哥,拿酒来。」
一时间,讨酒喝的声音此起彼落。
人见人惧的「王面修罗」商别离竟会栽在一名小小姑娘手中,这桩趣事儿够让武林人士谈论上二十年不止了。
商别离一路飞驰,急如流星赶月,宛若白玉雕成的俊俏脸上抹著一层复杂。
杨家村啊杨家村!一个改变他一生的地方。曾经,他在这里失去了生命中所有的欢笑。
怀著满腔怒恨,他故地重游,为的不是回忆,而是毁灭这个以清灵水秀为掩护、实则肮脏可憎的地方。
他的仇怨在进入杨家村、见著满村无知的村民因大发死人财而乐不可支时累积到最高点。
那些愚民根本不知道他们的财富是牺牲了多少可贵的生命才换来的,他们快乐地赚钱、快乐地享受,全然无视於这片群山环绕的谷地里有多少冤魂在哭泣。
当他发现他们的愚昧时,他恨不能立即将他们连同这块地方一起毁掉,可是……那个小姑娘,那个连路都走不稳、说话夹缝不清的小蠢女却轻易地将他心里高筑的仇恨之墙打出一条裂缝。
是的,她愚蠢、她天真、她什麽都不懂,就晓得每天笑呵呵地过生活,这样的她有罪吗?!竟无可饶恕地必须为他的仇怨而奉献出生命?
他矛盾了,只好落荒而逃,怕自己会因一时心软而置筹备了十五年的复仇大计於不顾。
商别离毕竟不是杀人魔,下不了手伤害那麽一个天真无辜的小姑娘。
「把头儿,你慢点儿,我们追不上你啊!」
是楚庸的声音,商别离煞住了飞奔的脚步。
又过了半晌,楚庸和刘彪终於追上商别离,两人都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反观奔驰了相同路程的商别离却气息平稳,额上连一滴汗珠都不见;双方武艺修为之相异由此可见。
刘彪不觉叹了声。「把头儿,怎麽你练功、我们也练功,你练一年却抵得上咱俩练十年呢?」
「你喜欢的话,我房里那张寒冰床可以送你。」躺在那上头,就算是睡觉也不得安宁,得时时运气以抗,否则就准备变成冰棍儿吧!商别离就是靠著这样不眠不休的日夜苦练,才得来今天一身傲世群伦的高强武艺。
刘彪想起那张比一般冰块更冷上百倍的寒冰床,身不由己地打了个寒颤儿。
「把头儿还是留著自己用吧!」以他今时今日的修为,怕挨不上一刻钟便得去见刘家的列祖列宗了。生命和武艺相比,刘彪还是选择了小命重要。
商别离默然不语。
楚庸倏地贴近了他数步。「把头儿,呃……这地方怪阴的,咱们还要在这里站多久?」这「笑弥勒」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光怪陆离的神鬼之事。
偏刘彪又爱与他斗嘴。「怎麽,你怕了?也难怪啦,坏事做多了嘛!像我,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
「怕?」明明脸都青了,楚庸还是硬要充好汉。「谁怕这些个死人头啦?不过天越来越黑,山风寒冷,我怕把头儿冻著,因此请他早早寻个地方休息嘛!」
「咱们今晚要露宿山林。」商别离忽地冒出这一句,狠狠将楚庸的下巴吓脱了颌儿。
「把头儿……」几乎是哀嚎出声了,睡在坟墓堆里是会倒大楣的。
「在那个墓完葬前,我们都要露宿山间。」商别离指著他们右方十来步远一座才挖好地基的坟墓。
双肩重重地垮下,楚庸绝望了;看那墓的工程进度,离完工起码还有十天半个月,恐怕他们待在杨家村的这段时间都碰不著温暖被窝了。
本来绿林好汉以地为床、以天为盖,露宿野外是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但也不必自虐到这种地步吧?再加上商别离这几日来在杨家村里的所有表现著实怪异,刘彪忍不住疑惑。
「头儿,这地方有什麽不对吗?为何你非毁去杨家村不可?」
是的,将全武林人士引到杨家村里的正是商别离。
他让三十六寨的弟兄们放出风声,五月初五,「神剑谱」上两大名剑:「龙渊」和「湛卢」将在此地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