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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眼圆眨着,不知过了多久,头开始钝重,意识渐沉,在寤寐中,有脚步声趋近,一只手托起她的下巴,燥热的柔软贴住她的唇。

  她很快张开眼,是他,发上一片湿意,大概是进门前一小段露天距离淋湿的。「你今天晚了。」她眯眼笑,有些赧然。

  「有个手术很棘手,拖了点时间。」他温柔地拂过她刚醒像孩子似的脸。「你在等我?」

  「下雨了。」她忧心地端详他,皱起眉。「你没事吗?」凉软的一只手掌摸上他的脸,这是疼痛外的另一种感觉,他的细胞对她起了反应,酥痒、抚慰,比刚才在医院用凉水冲浴时来得好受许多。

  「我吃了药,好多了。」在替病人进行手术前,他服用了重剂量止痛剂,至今还在局部泛疼。

  「如果不吃药呢?」

  他苦笑,「就不能好好面对你了。」

  她哑然,怔怔看住他,是不解和茫然。「这么疼?」他双眼仍微微充血。「多久了?这种情形。」

  「一年多了,这半年比较厉害。」他不避讳地说着。每释放一点隐晦,他的胸口就轻松一点,他不介意她问。

  「为什么?」她心脏抽紧,发现居然害怕那不能掌控的答案。

  「因为——这不是我的脸啊!」

  她一时呆怔,接着,咧嘴笑起来,笑得格格不停,身体歪倒一旁,是听到了不得了的笑话才会有的反应。

  他面露错愕;她却突然止笑,跳下沙发,牵起他的手,步上阶梯,一步步走向他的房间。

  「原来你是外星人啊!偷了别人的脸在地球上,那被你偷走脸的人怎么办呢?」会和她说笑,就不会是太严重的事,他是医生,知道该怎么做。

  「他死了。」

  她脚步顿住,反身看向他,发出不以为然的嗤声,「没了脸,那是羞偾而死喽?」她又笑,继续前进。

  他今天才知道自己如此适合说笑,讲真话都被当成谎言。

  一进房,她推推他,指着床,「衣服换下,躺好。」直接走进浴室。

  他为之惊愕,她何时如此大方了?第一次亲密接解触时,她眼睛一直不敢睁开;结束时,钻进他的胸怀头也不抬;晨起时她早就不见人影,上课去了。几天来她巧妙避开碰面的机会,今晚她会等门,他还颇感讶异,难道想通了,全然接纳他了?

  他依言换了睡衣,躺下,困惑地闭上眼,静待她给予的意外答案。

  无数的男欢女爱经验中,他竟罕有的有了等待的想望!不再是从前般纯粹的情欲,一旦到达了释放那一刻,枯寂感同时亦来临,怀中女体也有了距离感,他依旧是一个人,一个无法打开心扉的男人。

  未久,湿凉的贴触忽然出现在颊边,他下意识睁眼,方楠拿着毛巾,坐在他身畔,敛起笑意,认真地消弭他的疼痛,眼神温和专注。

  「你——」他握住她的手,懊恼得说不出话。

  「如果不够凉,我去拿冰块。」她征询道,指腹摸索他每个部位肌肤,「还好,没有上次这么烫,今天不必敷太久。」

  「方楠,」他呵口气,「我早该想到的,你的想像力不会在这上头。」

  「唔?想像力?」她缩了手,「我的方法有问题吗?你有更好的建议?」

  他闭目颔首,「有。你肯配合吗?」

  她耸肩,把毛巾放进水盆浸湿。「你说说看,替你跑腿没问题。」

  他挪到床的另一侧,空下一处位置,「不必你跑腿,躺着就好。」

  她绞毛巾的动作停了,红了半片颈项。「成医师,你真爱开玩笑。」

  「怎么我说真话女人都不当真?」他斜嗔她,「你才说没问题的。」

  她迟疑了一下,他不笑了,严肃中有气恼,「你放心,我不会对你不礼貌的,我想看着你入睡,你坐着我会有压迫感。」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在接近女人之前必须先声明无不良企图。她虽矜持,却不把有了亲密关系视为更进一步的依据,节制的习惯深深牵绊着她,他头一次感到皮相的无用武之地,她答案的不确定性使他心跳不由自主地快跃起来。

  「好——吧。」像等了一世纪,她终于应允,表情还有顾虑。「等你睡着了,我就回房喔!」这两句话是安全宣言,杜绝了可能有的逾越情事。

  他没好气,「随你高兴。」

  她放下毛巾,两脚平放并拢躺好,两手交叠在小腹上,盯着天花板,像尊雕像。

  「转过来。」他对她的被动真有些力不从心。

  她缓缓侧身面对他,不安地紧抿唇,他灼热的气息回撩在两人间的十公分方寸地,她发热的两腮一直无法冷却,只得盯牢他新生的下颚青髭,不敢有半分胡思乱想。

  可这真不容易,她没办法抹去那一幕幕在脑子浮起的欢爱画面,她怕是做错了决定,他是个熟手啊!她第一次甚至没什么难受的记忆,他让人沉溺的本领是她意想不到的。

  「方楠?」他搂近她,她明显地倒吸口气。「如果有一天,我失去了这张脸,你会不会——」

  「失去?什么意思?」她撑开半闭的眼,两手摸上他的脸。

  「就是失去的意思,比方说扭曲、变形、溃烂、惨不忍睹,不再像现在一样。」他平静地说着,没一丁点玩笑味道,像对病人解说可能的病情。

  「这病——这么严重?」她喉咙忽觉发紧。

  他勉强勾唇慰笑,「不是没有可能。」

  她脑袋一片空白——什么样的病会导致这张完美的颜面损毁于一旦?她对美貌虽不执着,但完整的一幅画若被无情毁了一角,终是憾事。

  「有没有……生命危险?」她咽咽口水,屏着气。

  「这倒还好。」

  她长长吁了口气,展眉笑了。「那就好,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这是她的真心话。

  他眸子闪着异样的心绪,将她身子扣得更紧。「你,真的不怕?说实话,我不介意的。」

  她一呆,不知该从哪个面向回答。「如果,你想让我一辈子都看着你,我当然不怕,我说过啦,不管美丑,总会看习惯的。不过,恐怕我没这么大的魅力和运气留在你身边吧?」说着不禁腼腆。

  运气?她视待在他身边为运气?

  「即使我的面孔可能让你作恶?」他勾起她的脸。

  他不断的试问令她惶惑起来,「真的可能这么严重?」她再次确认。

  他不发一语,逼视着她。她蓦地哽咽,心在狂跳,不敢眨眼——他莫名的疼痛并不假,这世上奇病怪症很多,她不怀疑这个可能性,只是,为什么是他?这个风采奕奕的男人,方才还在开玩笑的不是吗?不到半年的时间,她对着上天问第二次同样的问题,她是否得再次无异议接受现实?

  那次在林庭轩别墅里,他要她勇敢对他的脸划下去,是早就知道那张脸迟早要毁坏的,早一天晚一天没有差别,他宁可保住她的脸吗?

  看出她的挣扎,他放缓了眉心,「不要紧,是我太急了,这种假设题,的确不好回答,说不定不会有事。不过,预防起见,我想趁这张脸还完好,多爱你一点,未来你记得的,会是美好的部分,到时候你真要走开,我不会阻拦的,你不必有压力。」

  她喉口一阵酸热,左手伸到他腰后揪紧衣角,脸深理在他胸前。「成医师,我若走开,不是因为你的脸,而是你不再爱我。我从不敢奢求你会爱我,你没了那张脸,一样会发光,好人不需要好看的脸,还是有人会珍惜,你仁心仁术,帮过这么多人,谁及得上你?我当然不怕,你也从不嫌弃你的病人不是吗?」

  他心在擂动,宛若多年前初恋情人给了订情应允,这一刹那,除了激越,还有安定,他并不真以为日后她能承受一切,但起码这一瞬间,她是真心真意的。

  「方楠,我很幸运,捡了一颗珍珠回家,如果有一天,有人向我讨回,也不会有遗憾了。」唇摩掌着她的发际,贴紧的胸感受到了对方的如鼓心跳。

  被视为珍珠,也许是这一辈子不会再有的经验,而且,是被这么一个如天上星的男人珍视着。

  久违了的幸福感缓缓涌出,她闭上眼,安睡在他的薄荷气息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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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从他们分别坐上餐桌,一道吃早餐,对话只有简易几个字,多数时很安静,比方说——「今天还疼不疼?」、「吃多一点」、「你太瘦了」、「别喝咖啡,对伤口不好」、「你眼镜忘了,放在我床头」、「昨晚怎么没等我」……之类不属于心跳耳热的对白,但佐以不时交换的深凝目光,再迟钝的脑袋,也猜得出来,这一对男女不会还保有单纯的关系。

  她不时在他们身边东扫西抹、撤盘递碗。方楠垂首吃着清粥;成扬飞边看医学期刊、边不时审视着方楠,眉间有些打摺,几次后,他朝在旁边巡绕不去的第三者道:「张嫂,麻烦再盛碗粥出来,放一边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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