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戏剧里的女王角,在这种时候都很有个性,了不起工作不做就是了,绝不会如此卑微、没性格。但她不是女主角,她也不是在演爱情剧,现实生活要过,她只能低声下气地道歉。
这是一份安稳的工作,有安稳的收入,她并不希望得罪周英杰。跟他道个歉,她能保住工作,那就好了,即使她不明白他为什么对过去了那么久的事还耿耿于怀。她其实并不记得太多,只记得那冷淡轻蔑的眼光……就是这个人吧?她现在对他低声下气地道歉的这个人。
「妳倒是挺会看脸色,懂得见风使舵。」她的低声下气却让周英杰更不屑。
张明美愕楞一下。难道他期待她耍性格,跟他针锋相对不成?周英杰的「不友善」令她觉得无所适从。
她不是那种有个性的美女,也不是爱情小说里那种视富贵如粪土的淡然女主角。国中时,那些同学就笑她「拜金」;职校时也一样,让人嫌爱钱市侩;即使现在,她也庆幸有钱时那种安全、可靠、满足又安慰的感觉。
他希望她怎么样呢?
只能沉默。
「我在跟妳说话!」但她不说话又惹周英杰不痛快。
「对……不起。」张明美赶紧道歉。
无法不觉得这个老板阴阳怪气,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像不管她说什么,总会惹他不愉快。然后,不说话也不行,一样惹他不高兴。
周英杰站起来。「我办公室里有一些杂务必须处理,妳跟我过来。」
「啊?」张明美又楞一下。「可是……总经理,那个……」已经九点多了,她连晚饭都还没吃。
「怎么?」他冷冷抬下眼皮。
「没……什么。」她不想得罪他。默默跟在他身后。
进了周英杰的大办公室,张明美小心地目光不敢四处乱瞟。对门是一大片落地玻璃帷幕,映着城市的灯光;临窗摆着大办公桌,一旁一墙书柜,中间一组大沙发。
「把那些东西整理好。」周英杰指着角落一箱箱有些杂乱的书刊杂志报纸。
张明美吸口冷气。把那些东西整理好,那要多久?
但周英杰丢下话,就不理她,自顾做他的事。张明美只好暗暗深吸口气,轻轻吐出来,硬着头皮去对付那一箱箱杂物。
有很多是过期的外文杂志,财经期刊之类什么的;报纸也多是外文的和财经类的。她先将中外文的分开,再按照类别分类,然后再照日期整理。
她跪坐在地上,也没戴手套,双手很快就被报纸的油墨沾得乌漆抹黑。
不知道过了多久,周英杰突然开口说:「好了没有?」
张明美吓一跳,赶紧说:「还没有。」
「动作这么慢,都已经十点了。」
十点了啊。张明美有点急,都那么晚了。嘴巴却连忙道歉:「对不起。」
周英杰走过去,干脆坐在大沙发上,支头看着她。
被他那样监视着,张明美不自在起来,手忙脚乱,越急越慌张,越慌越做不好。
她的慌张,周英杰全看在眼里,脸上没什么表情,不耐烦似又看看时间。
他不催她,也不帮忙,只是阴阴地盯着她。
他在干什么?干么跟这个女人耗在这里?如今他高在云端,这女人根本跟他不在同一个阶层,跟他的生活也不会有交集;他在上,她在下,生活范围毫不一样。他还在气躁什么?
「算了!」他猛然站起来,大步走出去,发狠似用力击关掉电灯开关,偌大办公室,一下子陷入黑暗。
他不想看到那张脸,讨厌的记忆鬼影似老在那里晃晃漾漾。
「啊?总经理——」张明美慌张站起来,办公室一下子暗了她看不到,绊到箱子,跌了个狗吃屎,撞到鼻子,都流血了。她随便伸手抹一下,只觉得温温湿湿。
她跑出周英杰的办公室,想起自己的包包还在座位上,急忙说:「对不起,我去拿一下东西,马上就好。」
匆匆跑到她们的小办公室,随便把东西全塞进包包里,然后抓起带子往身上一套。
「啊?!」才转身便脱口惊叫起来。
周英杰幽灵似地站在她身后。
「总经理!」她看他蹙蹙眉。他忽然抓住她,抽了两张面纸,粗鲁地擦着她鼻子。
「啊!」她的愕叫声被雪白的面纸窒死。
他把面纸丢进垃圾桶。她才知道她流鼻血了。
「那个……我还没有整理好。」张明美讷讷说着。
「不用了,妳可以走了。」周英杰掉头走出去。
他痛恨他自己居然到现在还对那段往事耿耿于怀。简直莫名其妙!对方又不是什么天仙美女,叫他一见倾心难以忘怀。相反的,他厌恶那种拜金重视物欲的女人。对这个张明美,他充满轻视,但令他气躁的,他发现他时不时就会想起来!
「总——」张明美脱口叫出来,又赶紧把话吞回去。他说她可以走了,她不想再多话而节外生枝。
已经十点多了,回到家怕不都十二点。她简直都快累趴了。
她匆匆离开。周英杰当然没有叫住她。他当然不会送她,也不关心她这么晚了怎么回去。他厌恶他自己这种显得在乎张明美这个人的莫名其妙的情绪;厌恶他这种对过去情绪的偏执。
他的世界明显是不一样了。所以,对这可笑的、不明了的耿怀困扰愈发地感到心浮气躁。
第六章
发薪的那日,张明美兴奋了整整一天,之后过了十多天,她的情绪还是雀跃高亢。拿着钱的那种实在的感觉,让她觉得很充实,即使晚上回到家,一个人在单调狭小的公寓里吃着简单的菜饭,心里也感到小小的安慰。
她没有兄弟姊妹,也没什么朋友,以前的同学都没有来往,与同事也不亲近,那种天地间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孤单,有时会让人有些小小的悲哀,容易感伤自怜。她小心不容自怜的情绪侵袭。不过,每天工作下班回到公寓时,她经常都累得没力气想太多。
发薪了,但她舍不得在外头吃饭,忍了十多天,终于忍不住,觉得该慰劳自己一下,这天晚上下班回家时,买了一包花生糖跟凤梨酥。
花生糖又黏又硬,她边吃边漫不经心地看着电视,使劲嚼着,突然不知、又像咬到什么似,左边上排后头牙齿根部传来一阵抽痛。
她冲到浴室漱口,把嘴里的糖屑吐掉,又轻轻刷牙,一边又不断漱口。牙齿神经还是一阵一阵抽痛,好像有人拿着锯子在锯她牙齿似。
勉强忍了五分钟,实在受不了了,可是这时间了,一般牙科诊所早就关门了吧。怎么办?怎么办?她痛得按住脸颊,心想着到医院挂急诊好了。
痛得、又急得团团转时,瞥见电视机上不知什么时候丢在那里的名片,也不晓得为何,眼力一下子好得看见名片上「牙科」两个字。她冲过去,抓起名片,死马当活马医,拨了上头的电话。
电话响了五六声,她几乎绝望要放弃,突然传来一个男声。
「喂?」温温的,很可靠的样子。
「喂,」她几乎叫起来,语无伦次。「请问是牙科诊所吗?你们还开着吗——啊,我是说,请问你们现在还看诊吗?我牙齿好痛——」
那边微噫一声,然后似乎在考虑什么,过几秒才说:
「好吧,妳过来吧,我可以帮妳看诊。」
「谢谢,我马上过去。」
她几乎是用冲的冲下楼。站在路口,犹豫了一下。
牙齿不断抽痛,但她没有痛得「失去理智」。诊所离她住的地方有段距离,都在市区了,搭计程车很花钱。她想搭公车,又怕时间拖太久,心里有点后悔找上这一家,随即又斥开那想法,要不赶快去看牙医,痛上一个晚上,那怎么受得了。
最后,挣扎了两分钟有吧,她还是「忍痛」招了计程车,一路催着司机开快一点。老老的司机从后视镜看看她,慢条斯理的说:
「小姐,慢慢来,这么急做什么,差不了那一两分钟。」
「我牙齿痛。」张明美捂着脸颊,眉头皱成一团。
「那也不差那一两分钟。」
计程车在红绿灯前停下来,后头跟着一辆银灰色的奥迪也停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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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辆银灰色的奥迪停在那里已经许久了,驾驶座上的男人整个脸在阴影的笼罩下,辨不清表情,也看不见那黑瞳里的深沉。
这已经是第三天了。周英杰点了根烟,微亮的星火隐约映照他挺直的鼻梁。
他跟踪了她三天——也说不上是跟踪,他知道她住的地方,车子停在她公寓前,他坐在车里一坐一两个小时罢。
他不交女朋友,不耐烦女人因为金钱目的接近他,黄大杰说他「不正常」。但现在,他这才真正是「不正常」吧。
这种行径,有的人或许会喟叹是浪漫痴情;但在现代文明社会,简直会被视为变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