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在天边,吞吐着与今日相同的霞光,凄艳如血的霞光。
那时看了,觉得美,现下,也还是美,只是经过年华洗礼,开始懂得了夕阳无限好的惆怅。
孟霆禹收回目光,改在校园里流连,触及前方不远处一幢红瓦白墙的建筑,心念一动。
「是白楼。」他喃喃低语。
「白楼?」魏元朗好奇地挑眉。
「以前是一个修女住的宿舍,据说她很受淡江人敬重。」孟霆禹解释,回想起当时她是如何热情地跟他介绍这栋建筑。他上前几步,眼看这幢在林荫间栖息的白楼挂起了一方招牌。「原来现在改成咖啡馆了。」
「寻根园。」魏元朗跟过来,念招牌上的三个字。「很有意思的名字。要不要进去坐坐?」
「不了。」孟霆禹摇头。「我们直接去行政大楼吧。」
说着,他带头往前走,心神不定间,错过了白楼窗边一道清丽的倩影。
两个男人来到行政大楼,找到办公室里一个正埋头打字的职员,打听是否能够查到校友名录,那人指点他们可以到校友会馆问问看,于是两人又转回原路,朝位在校门口附近的校友会馆走去。
孟霆禹刚推门进了会馆,另一头,两个女人也从寻根园走出来。
「请问两位有什么事吗?」一个值班的职员走过来,笑问。
「不好意思,我们想查看看校友通讯录。」孟霆禹礼貌地说明来意。
「校友通讯录?你们是校友吗?」
「不是。我们是想找一个人。」
「找人?」职员侧头,打量两人。「请问想找哪一届毕业的校友?」
「我不确定她是哪一届毕业的。」
「不知道哪届毕业的?这可就麻烦了。」职员蹙眉,凝思。「好吧,你先告诉我她的名字。」
「沈静。沈从文的沈,安静的静。」
孟霆禹一道出这名字,另外两人同时一震,魏元朗睁大眼,满脸不可思议地瞧着他,职员的表情亦是惊讶万分。
「你找沈静?」职员确认地问。
「是。」他点头。
职员望着他,笑了。「这么巧,沈静刚才才来过啊!」
「她来过?!」孟霆禹震惊,一时激动,失态地捉住职员的手。「那她现在在哪儿?」
「应该还在学校里吧!她每次来,总是会在校园里逛上大半天,找以前教过她的老师聊聊……」
话未完全落下,孟霆禹便转过身,狂风似地卷出校友会馆,焦急地转了几圈,甚至追出校门外,左右张望。
许是命运玩腻了擦身而过的花招,他忽地看到了,校门外下坡处,一辆白色的轿车缓缓驶过,驾驶座上,坐着一个女人,雪白的衣裳,清秀的侧脸。
沈静!真的是沈静!
孟霆禹心跳狂乱,不顾一切地追上去,胸口波涛汹涌,一股浪潮翻打至喉腔,眼看着就要化成最心痛的嘶喊。
但,他喊不出口。
佳人就在前方,梦中百转千回的容颜就在眼前,他,却不敢喊住她。
不一会儿,车子已然驰远了,她的倩影再度走出他的世界。
孟霆禹颓然僵立原地。
几分钟后,魏元朗也追上来,看他木然如一座雕像,又是好笑,又是同情。他清清喉咙。
「人走了?」
「……」
「想不想知道怎么找到她?」
孟霆禹一震,回过头。
魏元朗微笑清朗,星眸闪烁。「你早告诉我她是谁不就好了吗?沈静嘛,我最近常跟她见面。」
孟霆禹愕然,好片刻,神智才蓦地一醒。「你认识她?怎么会认识她的?为什么你们会常见面?你们是什么关系?」
「别急。」魏元朗翻起一只手掌,安抚他。「总之你先跟我来吧,我带你去见她。」
见魏元朗一副不疾不徐的神态,孟霆禹也不好太咄咄逼人,强自捺下焦躁的情绪,坐上魏元朗的座车。
香槟色的Lexus穿过淡水狭窄的街巷,在一处僻静的社区大楼前停下,此刻,右侧一扇雕花铁门正好开启,几个年龄不一的孩子叫嚣着冲出来。
接着,是一个身材窈窕的女人。
孟霆禹胸口一痛,如遭重击。
如黑墨般的秀发随意披在肩头,雪白的裙袂在小腿处翻扬,腰间一条五彩丝巾随风摇摆。
她走出来,轻快的步履宛若蜻蜓点水,一步一点,在他心湖投下圈圈涟漪。
一个小男孩跌跌撞撞地奔向她,伸出肥肥胖胖的小手,她展臂,一把抱起小男孩,向晚的微风将她的发缠在小男孩的脸上。
小男孩觉得痒,轻轻地打了个喷嚏,她愉悦地笑了,樱唇在那粉白的颊上啄吻一下。
昏黄的暮色下,她抱着小男孩的身影,美得像幅印象派的画。
孟霆禹只觉心弦震荡,醋味在胸臆漫开。
是她的孩子吗?原来她已经结婚了?
他转向魏元朗,正想发问,后者却已下了车,往他可望而不可及的倩影走去。
「沈静!」那爽朗而亲切的叫唤,令他气息一呛。
「元朗?」沈静回过头,粉唇边浅浅勾起的笑意很明显是表示欢迎。「怎么忽然来了?」
「我想见你,所以就来了。」魏元朗说得率直,孟霆禹听了心惊,沈静也微微讶异。
她放下小男孩,秀颜仰起,直视魏元朗。「发生了什么事吗?」
魏元朗迎视她敏锐的眸光,笑。「我不能来看看你吗?」
「当然可以,只不过--」沈静聪慧地一顿。「这不像你会说的话。」
「为什么不像?」
「因为你不会无缘无故想见我。」
「沈静,你说这话实在太令我伤心了!」魏元朗眨眨眼,半真半假地抱怨。「我可是把你当成一个很特别的朋友啊!」
「我也把你当成特别的朋友,只是--」
「所以啦,我来看你是理所当然。」魏元朗抢先一步截断沈静的话,感觉到身后两道灼热如火的视线,他抿着嘴窃笑。
沈静没注意到他身后还有另一个男人,只觉得他怪怪的。她拢着秀眉,玩味着魏元朗葫芦里究竟卖什么药。
「对了,沈静,晚上约你吃饭可以吗?」魏元朗又问。
「有事吗?」沈静小心翼翼。
「一定要有事才能约你吃饭吗?」
「好吧,让我查一下行事历。」要玩游戏大家就来玩吧。沈静淡淡地笑。「如果我有空,当然不介意有帅哥陪我共进晚餐。」
「你口中这个帅哥,是指我吗?」魏元朗笑嘻嘻地问。
「不然会是谁?」这家伙究竟玩什么花样?
「如果我说,今天想跟你吃饭的,不只我这个帅哥,还有另外一个,你会答应吗?」
总算现出底牌了。
沈静略微懊恼地翻个白眼。难不成连他都想替她安排相亲?
「谢谢你的好意。」一声叹息。「不过不用了,小女子我恐怕无福同时消受两位帅哥的殷勤。」
「先别急着拒绝,这个人你绝对要见一见。」
「我为何要见?」
「因为……」魏元朗还来不及解释,便听沈静尖叫一声。
他愕然,只见沈静方才抱在怀里的小男孩正追着一颗足球到马路上,而转弯处,一辆计程车急驰而来。
「安安!」
沈静惊慌地唤,撩起裙襬追上去。她一把推开小男孩,自己却因重心不稳倒在地上,计程车急踩煞车的锐音如催命符划过耳畔,她直觉闭上眼,双手捧住头。
倏地,一个男人急如星火地抢上来,在千钧一发之际抱住了她,将她护在怀里,两人齐往路旁滚去。
煞车的余音依然在暮色里嚣张地咆哮,危险却已消弭于无形。
沈静颤颤地掀起眼帘。
映入瞳底的,是一张男性脸孔,一张五官如锐刀雕就、线条峻厉的脸,一张眉宇纠结、满是惊骇的脸。
一张熟悉的脸。
一张来自过去的脸。
一张就算化成了灰,她也永远记得的脸--
心跳,是快了,还是慢了?她分不清,只确定绝对不是无动于衷。
沈静悄然闭了闭眸,唇角勾起无声的微笑。
初和他分手的时候,她曾无数次幻想两人重逢的情景,曾以为是大悲,也或许是大喜,但直到今天,她才恍然领悟,原来这滋味,既不是悲,也不是喜。
是怅惘,也是坦然,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也是云淡风轻。
是难以言喻的复杂。
她再度扬睫,凝望久别重逢的男人,眼眸薄薄的迷雾散开,又是两潭澄澈的秋水。
「霆禹。」她幽幽地、既似有情又像无情地喊着他的名。「你放开我好吗?」
他身子一颤,彷佛被她久违的呼唤慑住了心魂,双手猛然松开。
她盈盈起身,拂了拂衣袖上的灰尘,注意力转向一旁惊魂未定的小男孩。
「安安,你还好吧?」她蹲下来,安慰地搂了搂他。
「老师!」小男孩躲在她怀里颤抖,颊上泪光点点。
「没事了,乖,不怕不怕。」沈静抚摸他的头,温柔的声嗓自有一股安定的力量。
「老师对不起……」安安哽咽地道歉。「我不应该自己跑到马路来。」
「对啊,你这调皮鬼,你知不知道老师刚刚差点被你吓死了?」沈静捏他小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