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罢好友叙述他和妻子协议分居的始末,卫襄感觉自己一颗心沉甸甸的,当然,路柏琛比他更消沉。
“没想到原来殷恬雨早就什么都知道了。”他低语,握起酒瓶,再帮好友斟一杯酒。
路柏琛也不客气,接过来便喝,饮下一大口苦酒,才幽幽地开口。“你之前说的没错,恬雨的确会假装。”
“那也难怪,她毕竟是出身于那种上流家庭。”
“不,她是被我逼着学会的。”路柏琛涩涩地反驳。
卫襄讶然扬眉。“什么意思?”
“因为她太爱我了。”路柏琛沉郁地盯着酒杯。“所以才学着隐藏自己真正的心思,学着在我面前演戏。她以前是不擅长说谎的,只要说一点点谎就会脸红,是因为我,她才学会的。”
他摊开双手,眼神空白地瞪着。
“是我自己亲手,一点一点剥去她对我的信任,是我让她不能再天真,是我的错!”言语如刀,残忍地自戕。“这么多年来,我一心想保护恬雨活在她相信的那个神话世界,结果我却是那个亲手毁去的人,多可笑!”
卫襄皱眉,想安慰好友,却不知从何说起。
只听见路柏琛一声自嘲的讽笑。“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吗?”他忽然转过头,深眸奇诡地闪烁着。“现在仔细想想,我或许不曾对她说过什么谎,至少,没有她和我自己以为的那么多。”
卫襄注视好友,良久,一声叹息。“柏琛,你是不是爱上殷恬雨了?”
路柏琛微微牵动嘴角,笑意不及眉宇。“我本来以为,我对相思那种迷恋的感觉可能是爱,后来才发现,那其实更接近一种征服欲。”
“征服欲?”
“我想征服她,因为她是那种桀骜不驯的女人,她不轻易臣服于男人,对男人来说,她的存在就是一个挑战。”
“所以你把她当成挑战了?”
“是。可我现在明白了,爱,并不是征服。”
“那是什么?”
“征服,只是满足一个男人的虚荣心。”路柏琛喃喃低语。“爱,却是舍不得。”
卫襄一震,疑问地望向好友。
路柏琛继续微笑,这一回,微笑染上眉宇了,却是难以描绘的忧伤。“明知道她愿意随你到天涯海角,却舍不得她跟来受苦;明知道她对自己痴爱如狂,整个身与心都是你的,却舍不得她傻傻地交出入与心;明知道她早臣服在你脚下,却宁可蹲下来与她平视;明知道就算你离开她,她也不会怨你恨你,却舍不得她掉一滴眼泪。”
爱不是征服,是舍不得,舍不得爱人受一点点伤,因为伤了她,痛的是自己。
他终于懂了。可惜,这领悟来得太迟。
路柏琛敛下眸,咀嚼着喉腔里,那一波波如浪打上来的酸苦。
“听听你说的这长篇大论!什么时候,你也变得跟女人一样傻里傻气了?”卫襄轻快地开玩笑,试图打破忧郁的氛围。
“我知道你不会笑我。”路柏琛知道好友的用意,也轻快地反击。“你应该最清楚这种爱的感觉,不是吗?”
卫襄目光一黯。“曾经。”他刻意强调。
“就算是曾经,总归也是爱过了。来!”路柏琛忽地举杯。“让我们为爱干杯。”
卫襄不情不愿地端起酒杯,两只水晶,在空中撞击出一声清脆。
喝干一杯,路柏琛很快地又为自己添满,一杯接一杯。
卫襄只是默默旁观。有些痛楚,还是最适合用酒精来麻痹。
他陪着一起喝,直到酒瓶空了,他才扶起喝醉的好友站起身。
“你喝得差不多了,我们回去吧。”
“嗯。”路柏琛也颇自制,点头。
两人相偕离开,经过一扇内嵌着流水束的玻璃屏风时,瞥见两道熟悉的人影。
“那是樊亚跟相思吗?”路柏琛睁大眼,瞪着一男一女隔着张彩色茶几对坐在沙发上,他看了两秒,怒火陡地在胸臆点燃。“那女人想对樊亚做什么?耍了我以后,还想再去耍樊亚吗?”
说着,他举步就要过去。
卫襄忙拉住他。“你发什么疯?你现在去警告殷樊亚,他不但不会感激你,你跟相思的事反而会被他识破。你不会这么蠢跟自己过不去吧?要是让殷樊亚知道这件事,你一辈子别想追回他妹妹。”
“可是——”
“你也别多心,我看他们之间也没什么,你没看殷樊亚那一本正经的模样?李相思的魅力根本对他起不了作用。”
那倒是。
路柏琛再次观察那两人,殷樊亚西装革履,李相思则是一袭端庄的套装,看起来不像约会,或许是跟客户应酬吧。
“你说的对。”他转过懊恼的黑眸。“我太冲动了。我看我需要去洗把脸冷静一下,你先出去等我。”
“我在这里等你。”卫襄拒绝他的提议。
路柏琛笑笑,知道好友怕自己反悔又冲过去挑衅,也不多说什么,迳自转身,往洗手间走去。
卫襄目送他离去,先将自己的身躯隐在屏风后,然后,取出手机拨号。
不久,对方接起电话,他冷冷勾起嘴角——
“相思,是我。”
第九章
阳明山上,有间钢琴餐厅,蓝白色的屋宇,在几株月桂树间若隐若现,大片大片的落地窗,热情地欢迎阳光的亲吻。
餐厅名就叫“月桂”,铜雕招牌可爱地挂在屋檐,推开玻璃门,就听见风铃摆荡。
这家餐厅,是殷恬雨的堂姐殷海蔷开的,屋外走地中海风格,屋内除了用餐区,还辟了一条展览的回廊,提供年轻的艺术家一个分享创作理念的小天地。
也因为这条艺术回廊,“月桂”在艺文界极富盛名,常有艺文人士在此聚会,偶尔,也会有一些慧眼的经纪人来此寻觅值得栽培的新秀。
禁不起殷海蔷一再邀约,殷恬雨这阵子也经常光顾此地,认识了许多艺文界的朋友,彼此交流,相谈甚欢。
日子,不再那么难打发了。
殷恬雨自嘲地微笑,来到一扇落地窗前,凝望窗外,午后的阳光轻巧地筛过浓密的月桂叶,金影落地,交错成最美丽的万花筒。
很像她曾经在托斯卡尼看过的。
只是那时候有她最爱的人陪她一起看,现在,却是独自欣赏。
还是,有点寂寞。
殷恬雨苦笑,胸口一阵难受的窒闷。
如果,她可以把自己变成一株月桂树,现在或许就不会如此心痛了……
“在想什么?”殷海蔷不知何时来到她身边,柔声问。
她回过头,迎向堂姐温柔的容颜,浅浅一笑。“我在想,如果蔷姐你不反对的话,我或许可以在这里弹琴。”
“你愿意吗?”殷海蔷眼眸一亮,显是对这提议十分心动。“我们有个琴师临时辞职了,缺了一个人轮班,其它两个都跟我抗议呢!如果你愿意来帮忙,那最好了。”
“我愿意。”殷恬雨点头,眸光飘向静静地坐在餐厅中央,犹如女王般高贵的乳白色演奏琴。“我早就想试试看在店里弹琴了。”
“我也很希望能听你弹琴啊。”殷海蔷笑,不一会儿,眉宇一敛。“可是叔叔婶婶会反对吧?”
“毫无疑问。”殷恬雨调皮地眨了眨眼,咳两声,学起父亲说话的腔调。“你发什么颠?我们殷家的女儿,怎么可以抛头露面在餐厅里弹琴!”
殷海蔷笑开了。“呵,你学得挺像的嘛。”
“那当然喽,我是他的女儿啊。”
“那你还要来?”
“嗯,我要。”殷恬雨很坚定,这是她考虑多日后的决定。“我想做点自己想做的事。”
“你变坏了,恬雨,到时叔叔要骂我带坏你了。”话虽这么说,殷海蔷的口气却很欣慰。
“你会为难吗?”
“一点也不。其实叔叔该庆幸了,比起我们三姐妹,你真的很乖、很体贴,懂得为长辈着想。”
“可我想,爸爸宁愿要你们三个女儿。”
“你总是这么说!为什么老是对自己这么没自信?”殷海蔷蹙眉,难得不悦。
殷恬雨明白堂姐并不是真的不高兴,是担心自己,她浅浅扬唇。“其实我不在乎了。以前我会很介意,很受伤,不过现在,爸爸妈妈对我是什么想法,我已经无所谓了,我只想做自己。”
“对了,就是这样。”殷海蔷转嗔为喜。“每个人都应该做自己,跟自己和平相处。”
“嗯。”殷恬雨点头。说真的,她很佩服这个堂姐,这么多年来,她一直保持单身,却将自己的生活经营得多采多姿。
可是,一个人的生活,真的不会太过寂寞吗?
“蔷姐,你不想再恋爱吗?”她忍不住想问。
“不是不想,是缘分未到。”殷海蔷笑得很微妙。“我还没遇到另一个令我心动的人。”她顿了顿,美眸忽地迷蒙。“不过我想,就算我再谈一次恋爱,也不会像从前那么疯狂了,那真的是‘一期一会’。”
一期一会。殷恬雨默默玩味着这来自日本茶道的观念。
一生,就这一次最美的相会,错过的因缘,或许永远不会重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