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就是皇帝的居所了,苍天之下最尊贵的地方。
她将要见的会是皇帝本人吗?想都没想过会见到皇帝,这也从来没在她的志愿内过。
她年纪还小的时候太祖母经常抱着她,说些她年轻时待在宫里的所见所闻给她听。
太祖母说:「有一次有个官员为了一件小事跟皇帝意见不合,原本所有的官员都应该听从皇帝的话,但是那时候的皇帝说自己喜纳百言,鼓励官员多发表自己的意见,于是那名官员一次又一次地上呈奏章表达自己的意见,有一天,皇帝便下令将他杀了。」
当时她不解地问太祖母:「皇帝说自己喜纳百言,那为什么还要杀他?」
太祖母微笑着回答:「傻孩子,皇帝说的话怎么能听!他会说喜纳百言是怕人家说他没有度量,可是实际上他还是不喜欢听跟自己意见相左的话。聪明的官员说一次,只要发现皇帝不喜欢便不会再说了;只有愚笨的官员才会一次又一次与皇帝争辩。」
她还是不解。「可是他也只是跟皇帝争辩而已,皇帝不爱听就算了,何必要杀他呢?」
太祖母又回答:「傻柔儿,蚊子也只不过是咬了你一口,你还不是立刻把牠给杀了吗?」
当时她还想辩驳说人跟蚊子不一样,可是看到太祖母那种表情,她便住了口不再追问了。
任何人在皇帝的眼里也只是一只蚊子,随时随地都可以因为讨厌而扑杀——就像现在的她。
蚊子,嗯……瞧瞧自己过细的手脚跟粗黑的皮肤,还有瘦得削出下颚的脸颊……哈!还真的挺像呢。
以前她跟小弟经常偷听爹爹在书房与文士闲谈,据说现在的皇帝二十几岁才继位,刚开始好像还有点作为,但过了不久就原形毕露——他性好渔色又耽于逸乐,身边不知道已经有多少个王美人、林美人,可却还是日复一日搜寻天下美女。这样的男人想必一见到她这种长相就会倒尽胃口,也许盛怒之下真的会把长相跟蚊子一模一样的自己给杀了也说不定。
思及此,她的脸上悄悄浮现异样光彩,居然笑了。
另一头的男人在太监的陪同下来到,远远地停住脚步,他蹙着眉瞧屋里的女子,脸上的表情不甚愉悦。
怎么屋里的人与曹公公所送来的画像全然不同?画里的女子如同一朵清晨悄然绽放的小花般清新可人,屋里的女子却皮肤黝黑、神情憔悴,面容了无颜色不说,那眼瞳竟也黯然无光,只看一眼男子便觉得不耐烦。
随行的太监深知主子心意,悄悄躬下身子道:「主子,要不要奴才去打发了她?段御史还在京,不如就让她……」
男子正欲开口,眼神却忽地闪出一丝惊诧。
那女子不知想什么想得出神,半倾着头微微笑了起来。
天下女子美丽无比的笑容他不知已见过多少,却从来没见过这样动人的笑!
那笑容笑得极慢,如墨彩在白纸上晕开,如东方初阳染红天际,又像花朵于晨雾中绽放,缓缓地、一丝一丝地,笑容从她的眉宇、脸孔,一直蔓延到整个人,瞬间某种不可思议的光彩从她身上散发出来,不止令人眼睛为之一亮,甚至还让人不由自主地跟着雀跃起来。
男子如着了魔,他惊奇地看着那笑,不知不觉地挪动了脚步踏进屋里,来到女子面前;而女子则不明所以地抬起那双晶亮墨瞳瞧着他。
他的心跳瞬间快了起来,好似从来没那么开心过,而他只要一开心就会忍不住结巴,「我……我叫德孙,妳呢?」
第十三章
「臣,兵部尚书赵隆启奏圣上,蒙古大军已经越过长城,逼近十堰,湖北御守张敬谦有本上奏……」
见龙椅上的男人闷声不响以手支颚,赵隆的话声逸去,尴尬地低着头不知该如何应对。
「皇上……」太监轻轻在男人耳边道:「皇上,尚书大人还有事启奏——」
男人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太监住嘴,太监果然识相地立刻退到一边。只见男人眼眸一转,望着殿上群臣问:「近来可有何新鲜上贡?」
「呃……」朝臣们面面相觑,不知为何突然有此一问,顿时你望着我、我看着你,全都无法作答。
「这问题有那么难?」男子蹙起眉沉声道。
「启奏圣上,此事该问内务总管——」
「通州御史。」
「咦?」
男子不耐烦地招手示意太监,「立刻下召命通州御史阖家进京,即刻启程,不得延误。」
「奴才领旨。」
太监领命而去,男子再度微微抬起下颚,睨着阶下男人。「爱卿,朕问你,你身为国之尚书,可知天下间有何好玩有趣的事物?」
赵隆张口结舌,顿时傻眼。
「唉,寡人虽贵为天子,却不知道天下究竟有何新鲜好玩的事物能令爱妃一笑……」言下之意竟是大大感叹自己视野狭隘,乃井底之蛙。
此言一出,群臣俱默。
传言近日圣上新封一位柔妃,国色天香、倾国倾城,令圣上神魂颠倒,至今日他们才知道此言非虚。皇上素来以风流自居,后宫佳丽何止三千,但过去总还惦记着朝纲,此刻却连蒙古大军已经兵临城下也不在乎了!
「启奏圣上,微臣家中有祖传『九转七窍玲珑盒』一只,机关精巧非常,每每开启机关,盒中时而鸟叫、时而虫鸣,还有木头娃娃跳起嬉戏,凡见者无不啧啧称奇,微臣这就命人取来,或者能博柔妃一灿。」
「启奏圣上,日前暹罗国送来『墨香』数盆,此栽花如其名,花色如墨且香气逼人,中原未见此奇珍。圣上何不携柔妃前往御花园一探?」
「启奏圣上,近日京城有关士彦杂艺一团,团中奇人辈出,亦有名伶声如黄莺,登天幻术名为王母献桃,神奇无比,连日演出精彩非凡,日日高朋满座,圣上不如命他们进宫献艺……」
佞臣们欢天喜地,纷纷上前建言,龙椅上的男人不但面无豫色,反而听得津津有味,时还点头赞许。
尚书赵隆黯然退下,郁郁不乐。国之将亡,必有妖孽。前面几个张美人、唐美人还不够,此刻又来个柔妃,想来是天要亡大宋,他……无力可回天啊!
此时龙座上的男人却墨瞳一转,冷望着赵尚书。「尚书大人面有难色,莫非是责怪寡人?」
赵隆闻言只长揖到底,满面泪痕。「臣不敢!臣只恨自己老迈糊涂,人微言轻。」
男人霍然起身,大殿上一片死寂。
「老迈糊涂……嘿嘿……」男人猛一转身,拂袖而去,临去却还不望咬牙怒道:「赵卿想告老还乡,寡人照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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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内的男人先是恼怒地挥掉案上所有事物,之后又懊恼地叹口气:「命人取回圣旨吧。」
曹公公连忙上前。「圣上,哪一份圣旨?」
「当然是赵隆那一份。」
曹公公恭谨地低下头。「圣上三思。」
「三思?」
「君无戏言,主上既然已经准了赵隆告老还乡,此刻又怎能反悔?」
「赵隆根本没有说要告老还乡。」
「主上说他有,他自然就有了。」
男人仰躺在椅上,长吁口气道:「寡人只是一时气愤,眼下蒙古人都打到长城外了,能不理会吗?此时此刻怎能少了兵部尚书!」
曹公公微笑,「主上太过忧劳国事了,唉,也怪赵隆那匹夫。圣上英明,我朝兵强将猛,十堰驻有三十万大军,再不济,后头的襄阳也还有二十万大军,区区蒙古鞑子哪能动圣上的江山分毫!那赵隆胆小如鼠,这兵部尚书不做也罢。」
「是这样吗……」
「当然是了。圣上若不信,可召贾丞相问个清楚。」
「嗯……」
「眼下倒有件事儿比赵隆要重要得多。」
男人微张眼。
「奴才听闻飞虎营的边承欢已经归营,正在午门外候旨。」
「边承欢?」男人再度闭上眼睛,苍白的神色看来有些疲惫。
「当初与柔妃一块儿失踪的武举人边大将军。」
「喔,这事,」男人微微颔首,「柔妃与朕说过。嗯……他忠心护主,要是没了他,柔妃今日也无法进宫了。你说封他个什么好?」
曹公公微微一笑,俯下身来,「不如封他为驸马吧。」
男人愕然睁眼。「驸马?」
「嗯。主上,您要不杀了他,要不就将公主许配给边大将军,这是最好的法子。」
「杀了他?」男人挑挑眉。「此话何解?」
曹公公沉吟着,半晌之后才开口:「启禀主上,有些话奴才不知道该不该说……」
「说。」
曹公公于是俯身,低低地说了些什么,而男人的脸色一变再变,终于从苍白转成微红,阴郁的眼神中还透着股怒意。
「皇上,所谓『权力』是让人知道,他之所以能不死,只是因为您的恩泽,一旦恩泽没有了,性命自然也没有了,命没有了,那就什么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