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龙袍加身,狂妄朗笑,她却浑身寒颤,泪眼婆娑看着他双手染满血腥。
他是暴君,暴虐无道的君王,狠鸷得令人胆破。
她见过他杀人,那是一名龙阶之下的官员,只不过说错一句话,却被他一剑刺穿了嘴巴,长剑穿透后脑而出,带出血淋淋的恐怖腥臭,这是最残暴的一幕吗?不,如果没见过他将人五马分尸的话,她才会认为那是。
她的男人,她深深爱着的男人,已经成魔,他扭曲了良善,也扭曲了理智,他变得好可怕,好可怕……
她只是想救他,不想看他再错下去,她好害怕他最后的下场不得善终,她数不出来有多少人恨极了他,想吃他的肉、啃他的骨、喝他的血,是他自己树敌无数,是他自己先对别人心狠手辣,这些她都知道呀……
能不能别再造孽?能不能别再杀人?能不能……别让她为他心惊胆战?
她这么对他说时,他只是笑嗔了她一句「傻女孩,有什么好怕的?」然后,故态复萌。
她曾经在深更里醒来,看着枕畔的他,想象自己若一刀刺进他的胸膛,结束他罪恶的一生,她再拿刀抹颈,陪着他,一块走那段幽幽黄泉路。
杀了他,杀了他吧,为他好,也为了百姓苍生好……
刀,老早便备妥在枕下了,她却缺少下手的勇气。
她痛恨自己的懦弱,痛恨起自己的自私……
砰!
梦境被巨响打破,莫爱恩惊醒过来,意识还半卡在梦里,她茫然失措的眸子却已先瞧着大步走近她的男人,罗宵。
他将她自床上拖起,在铁链匡鏮声中显示他跨步跨得多急,她踉跄跟上他的脚步。
「爷……」她不懂他要带她去哪里。
他疾步走到水井旁才停下脚步,自水桶里舀出一瓢冷水朝她脸上泼,她闪避不及,被凉夜水温冻得哆嗦,惺忪全数被浇得一干二净。
「清醒了没?」他的声音不比冷水温暖多少,她怔怔抬头看他,好半晌才明白了他这个用意。
「我……说梦话吵醒你了?」
「说?我不觉得妳在『说』梦话,妳根本是在嘶吼。」他正是闻声而来。她嚷得太悲,仿佛夜里仰颈呜鸣的小狼,嚎着让人毛骨悚然的哭声,逼使他不得不踹开她的房门,杀进来唤醒她,不放她继续陷在恶梦里。
「我很抱歉吵到你……呃,奴婢很抱歉吵到您。」差点忘了要再用敬语,她还在晕眩中,分不清哪个是梦哪个是现实,分不清眼前的罗宵……是哪一个罗宵……
无论是梦或是现实,都有他在。
「妳说要杀了谁?」
「呃……」她担心的事果然成真,他听见她在梦境里扯喉嚷了些什么……尤其还是最重要的一句,她支支吾吾,想四两拨千斤,「梦、梦了些什么,奴婢记不得了。」
「又记不得了?」罗宵绷着脸,却还能冷笑。
「是,记不得了。」
他深沉打量她,不开口的模样令她惶然。
「您……听见了多少?」
「记不得了。」他仿着她说,当中的恶意很是明白,反正她也老拿这句话堵他。
会吊人胃口的,又何止她一个。
她不自觉咬着下唇,却拿他没辙,毕竟是她先用这招,此时反而无法反驳他。
不过她随即冷静下来,有些赌气地说:「既然记不得,就算了,奴婢日后会尽量避免又作恶梦吵醒您。」她决定从明儿个起,晚上在嘴里塞布巾睡!
「妳如果拿话来跟我换,说不定我能想起几句。」罗宵淡觑向她,眼里有算计。
「拿什么话来换?」她不解。
「拿妳不记得的那些话。」
「就已经说了是不记得的话,又怎有方法想起?」别想从她嘴里套话。
「妳刚刚是怎么说的?呀,有了……『能不能别再造孽?能不能别再杀人』——」罗宵从她瞠大的眸里看见了惊恐,吞噬掉了水眸里的灵光。
「别、别再说了……」她想捂住双耳不听,但她更清楚这个反应会激起罗宵更想探问的欲望,所以她不敢做,只能困难地低低央求。
「妳那几句话,是说给谁听的?」那么痛苦哺着、求着,是为谁?
「我不记得!」
「是说给我听的?」
「不是!不是!」否定得太快,反而成为欲盖弥彰。
「也就是说,妳梦呓着想杀的人,也是我。」罗宵直觉去猜,从她骤变的表情知道自己猜对了。「妳很恨我?」但从她对待他的态度来看,完全看不出半点恨意。她小心翼翼伺候着他,无微不至,照料着他的生活起居,虽少言,但总清楚他需要的是什么,仿佛与他相处过很长久的日子,非常懂他。当他头犯疼时,她不嫌累地为他揉按额际,动作温柔是骗不了人,这一切,不像仇恨。
「你不要再追问了……」她在摇头,不住地摇着螓首。
「为什么不要再追问?」
「你会……你会……」她试着咬唇,声音却有自己的意识仍断断续续从嘴里溢出,关不住、锁不了。
「我会怎么样?」
「你会想起来的……」她双眼虽然胶着在他脸上,眸光却是涣散。
「我不能想起来什么吗?」比起自己失去的记忆,她的反应更值得玩味。
她想保护什么?想掩饰什么?
她静默,发着傻,身子在发抖,看着他,却又不像在看他,那明明该是张哭泣的容颜,她眼眶干涩,唯一有的水湿是方才他泼醒她的冷水,从发梢滴落。
「妳在害怕什么?」
「这一回,好快呀……」她突地扯唇,发出微弱的笑声,「每一次从头开始时,我都好难受……你好陌生地看着我,问我:妳是谁……我就会好难受好难受……站在你面前,却与你陌路,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几回……」
她说得好含糊,破碎着嗓,喃喃自语,他努力听出七八分,心里已能笃定两人绝非主子与奴仆那般单纯。
妻子,这两个字倏忽地闯入他的脑门。
莫爱恩抬起头,目光迷蒙地望向他,他以为那些迷蒙是泪光,但仔细去看却不是,她唇边的笑没有消失,脸上有笑,声音却没有。
「你还想知道些什么?我可以全告诉你,全都告诉你……不过……要等等,我泡壶茶来,我讲故事给你听,好吗?」
「妳愿意告诉我了?」态度怎么转变得如此之快,先前抵死不开口的她,竟主动愿意全盘托出?
罗宵并不信任她,不是不信任她的话,而是不信任她的屈服。
莫爱恩缓缓站起,身子仍微微哆嗦,她走往厨房,烧柴生火,灶上烧着开水,半晌,水咕噜咕噜沸腾了,她将沸水舀进壶里,壶中盛着一小把的粗茶叶,她盯着壶口飘浮旋转的茶叶怔忡。
是的,她愿意将所有的事都告诉他,无妨的,全让他知道,无妨的……
因为,他明早醒来,仍会忘却一切,忘得干干净净,看着她时,令人心痛地淡漠问出:妳,是谁?
这种事,她会习惯的,已经不是一次两次……总会习惯的。
莫爱恩从怀里取出拇指般大小的瓷瓶,打开瓶塞,将里头淡琥珀色的汁液添进壶里,看着它与茶水融和。
她化身为孟婆,主掌着他的记忆,饮下孟婆汤的同时,抹去记忆,给予最纯净的人生,但她毕竟不是孟婆,那段消抹去的记忆里,满满全是她,她永远做不来孟婆的淡然看人世,她从第一次下药时的放声大哭至今已经再无眼泪,以为自己冷硬了心肠,实际上悲哀与心痛却不是以泪水来衡量。
她很庆幸此时的她已经哭不出泪水,心酸与苦涩可以无声藏在心里,让她面对他时不会失控地掉眼泪,幸好。
莫爱恩将茶壶置于托盘,用力深深吸气,重重吐出,端稳托盘,重新回到罗宵面前。
「我们……坐着聊吧。」她领着他往屋里走,他落坐,她斟茶,给了他满满一杯。
「妳可以说了。」他虽然表面冷静,却急着想知道更多她及他的事。
「别急,先喝杯茶。」她将茶杯推至他面前,双眸视线不曾离开那杯茶。
罗宵也不啰唆,仰头饮尽,余光瞄见她既悲哀又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她又替他倒茶,这回只有八分满,然后她跟着坐在他对面,目光终于愿意望向他,给他一抹虚弱的笑。
「你想先从哪里听起?」
罗宵有许许多多的疑问都需要她来解答,但自然也有最想知道的,那便是关于她——
「妳是谁。」
「我是莫爱恩——」她顿了顿,淡淡愁笑,「你罗宵明媒正娶的……发妻。」
她的答案令他瞇细了眸,「先前说奴婢是骗我的。」
「是骗你的。」她坦诚不讳。
难怪,他就觉得她不像个奴婢,她待他,也不像一个奴婢该待主子的眷宠及周到。
她是他的妻子,他虽然没有半点印象,但对于她的说法,他毫无怀疑,因为很合理,尤其是她待他的态度及偶不经意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