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入迷听着,沉醉地闭上眼。
蓦地,歌声停了下来,他张开眼,她不见踪影,金碧辉煌的偌大厅堂只剩他一人,那股焦急,与之前在小苑找不着她是一模一样。
他开始寻找她,但深宫之中可不比小苑容易,他只知道自己开了无数的门扇,门扇之后只有黑暗。
他慌了,加快动作及脚步。
爱恩。他在梦里唤她。
爱恩……
呀,是她。
爱恩。
他远远看见了她,但她似乎没听见他的叫唤,径自定着,神情慌张,左顾右盼,面向他时,仿佛他并不存在于现场,她拎着裙襬,小跑步起来,他心里生疑,自然是跟了上去。
她步下只有两盏壁上火把照明的幽暗台阶,迎面而来的是潮湿又腐臭的噁心味道,她掩鼻,却没回头继续走,两名狱卒不失恭敬地拦下她。
「王后。」
「我来见他。」
「可是圣王有令……」
「他允我过来的。圣主念他是兄长,让我送些食物和伤药。」她扬扬手里竹篮,甚至主动打开,让狱卒瞧清里头装了些什么。
狱卒原本是不信的,因为他们所认识的圣主压根不懂何谓兄长、何谓亲情,而且按照三餐让人来施以酷刑,又怎会好心送食物和药来呢?
但是他们也不怀疑她,她是圣主唯一在乎的人,任何人都可能触怒圣主,独独她不会,即便会,圣主也舍不得罚,他们自然不会为难她。
「原来是这样呀,那您请进。」狱卒领着她往更深的牢房去,罗宵跟在后头,狱卒同样对他视若无睹。
她停在最末端的牢门前,先向狱卒轻声道谢,狱卒笑着摇手之后就退开了,她直到狱卒走了一段距离才缓缓蹲下身。
「大伯。」她轻唤牢里之人,等不到动静,她捺着性子又唤,「大伯?」
「爱恩?」幽幽的牢房角落,传来气弱的声音。
「是我爱恩。大伯,你还好吗?」
黑暗里嗤笑一声,听得出来是因为极度愤恨而发出的重音。「好?他让人打烂了我的背,现在等着看它发脓生蛆,妳说好是不好?」
「我带了些伤药……」
「他让妳来的?」
「不,我瞒着他来的。」她坦承。
「妳不怕他知道?」
「没关系,不用担心我。大伯,来,伤药……」她握着小药瓶,将它递进铁栅内。
「这点伤药哪够。」
「呀?」她不解,但也仅止一瞬之间,牢里的人为她解答了疑惑。
她的大伯,罗宵的亲哥哥,罗昊,困难地从暗处匍匐出来,她惊恐地捂住嘴,几乎怕得想要瞥开视线。
罗昊身上的衣裳……那连称为衣裳都太勉强,它已经被鞭子抽到破烂,连同底下的肤肉,找不到半处完好,囚犯的灰布衣能让鲜血染得透红,仿佛像是被浸到染缸那般彻底,光是用眼睛看,都好疼好疼,她无法想象鞭子无情抽下时,疼痛会有多骇人。
那片背,根本是毁了,但从罗昊无法站立的姿态来看,她不会天直以为他的伤口只有在背上!
「大伯……」
罗宵……罗宵,他是你亲大哥呀,你怎能下此毒手?
「所以我才说那点伤药哪够。」罗昊还有心情说笑,她手里的伤药,光是敷半片背都还嫌少!
「你需要赶紧看大夫……」再迟下去,罗昊会送命的!
「爱恩,妳是傻了吗?罗宵就是想弄死我,还会让我看大夫?!」
「这我知道……我知道……但他答应我不杀你的。」那日她替罗昊求情,罗宵明明当着她的面允诺不杀罗昊的!
「他是答应过不杀我,但没说过我自己挨不住拷打而病死牢里。」罗宵的打算,傻子也知道!
「大伯……我救你出去。」
罗昊惊讶看她,以为自己听错,「妳说什么?」
「我救你出去。」莫爱恩下定决心。她不能让兄弟相残的憾事发生,不能让罗宵一错再错,弒亲的罪名太沉太重了……
「就凭妳?」
「我明天会再来看你,那时——」莫爱恩将声音压至最小,倾靠在铁栅边,罗昊本能仰首凑上耳朵,她咽咽唾液续道:「我会将牢房钥匙带过来,再拿下了迷药的甜汤给狱卒们喝,你再趁机逃。我只能做到这样……」
「这样就够多了。」
「然后我会让小珠在城门右巷数过来的第二棵树下埋一袋银两,你逃出牢房之后,赶紧拿这笔银两去治伤,再先到其他邻国去避一避,隐姓埋名,别让罗宵找到你。」
罗昊点头,听进了她的安排。
「大伯,别和罗宵自相残杀,你逃出去,找个安静之处落脚,看是想做些小生意什么都好,银两不够的话随时捎个口信给我,我会随时让人送过去。」
「就是别再回来和罗宵争夺皇位?!」他咬牙补充她没明说的劝告。
莫爱恩敛眉,神情苦涩。「你们兄弟俩争得还不累吗?你坐上皇位,他处心积虑想扳倒你,他坐上龙座,换成你用尽心机想扯下他,几番来回,你们非要斗到其中一方倒下才罢休吗?」
「妳比我清楚,我比他更合适为皇。」不是罗昊自傲,他们兄弟俩虽然都好斗善战,但他比罗宵好,至少他还有人性,不以杀戮为乐。
「我当然清楚……」她叹息低喃。但她劝不了罗宵,只能用这种方式让死伤人数减少,少一个,是一个。
站在她身后的罗宵正欲上前,眼前的她与牢笼内的身影却开始模糊,最后在他眼前消失无踪。
牢里,空荡荡的。
「圣、圣主——我、我们不知道罪犯为什么下见了——请饶命呀——呀——」罗宵闻声回首,就见到两名狱卒被一剑砍成两段,朝他这方向倒下,他来不及闪,尸首却在应该碰触到他之际穿透过去。
「废材!」站在罗宵面前,是另一个罗宵,他面目狰狞,右颊上被喷溅出来的鲜红血珠子沾着,他大掌抹去,留下一道一行红,为他的佞美添加令人胆寒的味道。
另一个罗宵冷哼,也消失在他眼前,连同他身处的昏暗牢房正快速在改变中。
没了牢中的腥臭味,取而代之是大雨洗涤后的泥味及焚烧纸钱的烟熏,远远的,他在薄薄细雨里看见莫爱恩跪在两座坟前磕头,不顾一身泥泞,身旁的小婢女一面为她打伞,一面在烧纸钱。
「对不起……我不知道会这样,真的……很对不起……」
碑上的姓名很陌生,但像有一种直觉在告诉他,抔土里葬着的人,正是那两名被另一个罗宵杀害的狱卒。
她伤心哭着,眼泪如流泉,下唇被她自己紧紧咬着不放,在惩罚自己。
「王后,雨变大了,要不要赶紧回去了?」小婢女手里的纸钱已经湿糊,再也无法烧起来,索性就不烧了,见雨势越显滂沱,她问着莫爱恩。
莫爱恩摇头。「让我再待一会儿……」
「您会受风寒的,圣主知道了,会怪罪许多人的。」当然也包括她这名护主不力的蠢婢,她不想下场跟在坟里的人一样惨。
「妳说得对,会连累许多人的……」莫爱恩任由小婢将她扶起,她眼神哀戚,望着满天沉甸甸的阴霾,如泪般的雨汗倾泄,仿佛天也正在哭泣,她突然扯唇一笑,「小珠,妳认为……有多少人会希望罗宵死?」
「呃……小珠不知道,您别问我……」婢女连忙摇头,这种大不敬的话,她不敢答。
「或许我应该这么问……还有谁,会希望罗宵活在这世上?」
「王后,起风了,咱们回去吧。」
婢女的声音还隐约在风雨中飘摇,大雨倾盆里的两道素自身影已飘然远去,只有叹息声,沉沉的,仍留在原地。
这个梦,真让人讨厌,他并不想知道这些事。
这些回忆,他不想要。
但做过的事,就像刻痕,刻在岁月里,刻在每个人的记忆中,不是说抛就能抛得干净,当罗宵迈步再走,他踏进了另一个记忆版块。
「我恨妳!我恨妳——最该死的是妳和他!妳和他都死掉的话也不会有人替你们掉眼泪!为什么妳不带着他去死!跟他一块去死呀——」
罗宵本来以为是雷声,但在轰隆声慢慢变清晰时,他看见莫爱恩蜷缩在角落,有个女人抡着双拳,不住地朝莫爱恩身上挥舞,落下的拳头发出重响,莫爱恩不吭半声,也不逃不闪,她的发髻被狠狠扯散,发饰散了一地,脸上有挨了好几记掴掌的红痕,更有指甲耙过的五爪血迹,她任凭女人泄恨,任凭女人将她按在地上捶打,一旁惊慌的婢女想上前阻止,却被莫爱恩挡下。
「妳别过来……让她打,别拦——」啪!这句话被挥来的巴掌打断,莫爱恩嘴角沁出血丝。
罗宵认出那个发了疯在打她的女人,莫水心,那个被他杀了夫君的女人。
「呀呀呀呀——」莫水心哭得满脸眼泪,双眼血红,双拳也打到发红,她到后来无力再打,咬牙直接掐住莫爱恩的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