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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悦眉。”云夫人沉住气,一双眼犀利无比。“若世斌一辈子待在绛州这个小地方,他娶个染坊女师傅为妻,我也就算了;可现在他到京城去,干的是大事业,将来还不知要如何发达,好歹也要娶个足以匹配他身分的正妻。更何况现下董家声望高,财力势力比云家还大,馥兰愿意下嫁世斌,我们云家又怎能让董家大小姐委屈?”

  坐在下首的两个姨娘也劝道:“悦眉,你要记得自己是怎样的身分,你是下人呀,大少爷爱你已经是你莫大的福气。再说大少爷性子好,董小姐也是知书达礼,将来你们相处,就像我们和老爷、姐姐一样,一家和乐,姐妹相亲,儿女友爱,你还计较什么名分?”

  不,她不要名分,她只是要云世斌一颗完整的心!

  他温热的胸膛犹烧烫着她的脸颊,为什么转眼间就可以去拥抱另一个女人?那声声喜欢、句句温柔算什么?算什么呀!

  “悦眉,也许你需要一点时间想想。”云夫人转入正题,严正地道:“可现在时间紧迫,世斌也希望你能搭配董家布庄精选的布料试染,好让他和亲家老爷决定来年的新货成色,现在趁着祝九爷回京城,你就快将世斌指定的颜色和布料染出来。”

  一长串的命令听下来,悦眉只觉得昏昏然,唯一的念头脱口而出。

  “他都不要我了,我为什么还要帮他……”

  “悦眉!”云夫人怒目而视,扬高了尖锐的嗓音,“云家器重你,不代表你就可以随心所欲,至少到目前为止,你仍是云家染坊的管事,该做的事情还是得做好。你再这样闹下去,不以云家大局为重,别说我无法疼你,就连世斌也要怨你不懂事,懂吗?”

  那重重的“懂吗”两字犹如一把利斧,直接劈开悦眉的心脏。

  她懂了。云家疼她,是因为她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巧思,懂得运用各种染材,套染出无数独一无二的美丽色彩,也懂得印染出城里姑娘人人喜爱的花布,更有一颗虔诚为云世斌染就光明灿烂前程的女儿心。

  心碎破裂,流淌出血,为什么她笨到这个时候才明白?

  到底云世斌是喜欢她这个人?还是喜欢她的手艺?她好想问个明白。

  “云夫人,我懂。”她毅然站直身子,握紧拳头,眨下眼眶的湿意。

  “你懂就好。”云夫人松了神色,转头向丫鬟吩咐道:“你去请老古他们几个老师傅,一起过去帮悦眉,日夜赶工,一定要赶在后日清晨祝九爷上路前送过去。”

  悦眉转过身,木然地走过艳红喜字的门板,走进深秋萧瑟的冷风里。

  第2章(1)

  篝火燃烧,细碎的火星子不断进出,架在上头的大铜壶滚着沸水。

  “各位大哥,喝茶了。”祝福提起铜壶,为围在火边的十来个男人冲水,片刻间,茶香四溢,为黑暗肃杀的荒野平添一股暖意。

  “没想到云世斌家乡还有一个未婚妻。”吃饱饭,大伙儿开始闲扯淡,“为了前途就将她贬为偏房,真是无情无义的负心汉啊。”

  “你不是男人吗?要是换了我,眼前摆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千金小姐,还有一个有钱、有门路的岳丈,谁还会娶一个小小的染坊师傅?”

  “那位耿姑娘也真可怜。昨天一早她亲自送货来,哎唷,我还以为见鬼了,白着一张脸,披着乱乱的头发,吓得我差点屁滚尿流。”

  离开绛州两天了,货行伙计们仍津津乐道在绛州的所见所闻。

  祝和畅端着碗,望向氤氲水气里一张张质朴黝黑的大脸,凉凉地道:“你们吃饱了撑着吗?就尽嚼舌根,比长舌妇还多嘴。”

  “九爷,这回兄弟们开了眼界,见识了本朝的陈世美。”

  “他没陈世美糟糕啦。”有人帮忙开脱,“云公子没有翻脸不认人,他还是要娶耿姑娘,只怕将来夹在两个女人中间,他也很为难。”

  祝和畅将清茶一饮而尽,站起身子。兄弟们运货辛苦,路途无聊,总爱聊些旅途见闻,对他来说,这些乡野小事顶多拿来塞牙缝,听过就算了,要他记住,还浪费他的脑袋瓜呢。

  他拍拍手。“喝茶清心哪,别越喝越笨。待喝完茶。打理一下,该睡的睡,该守的守,怕打盹辜负爷儿我的,去跟祝福多拿一把茶叶。”

  “是的,九爷!”伙计们声音宏亮,齐声回应。

  祝和畅将碗递给祝福,自己身先士卒,率先巡查四周情况。

  有了这批亲自训练出来的兄弟,他大可放下一百二十个心。嘿!只要提起他祝九爷的和记,京城的商家都知道,不必货主亲自押送,只需放心交给和记,祝九爷打的契约就是保证,商家也乐得节省人力马匹车辆的成本,全部委托和记代为运送。

  祝和畅很满意这趟绛州之行,不但送去一批皮货,回程也带回云家布庄的布匹,来回皆载满十大车,充分达到他物尽其用的最高原则。

  他检视到第八车时,忽然听到极为细微的声响,心生警觉,放轻脚步,竟然就看到一个人影掀开油布,似乎正打算努力攀爬上车。

  “哪来的山贼……”他一个箭步上前,大掌一张,快速而准确地钳住来人的手腕,大声喝道;“竟敢偷我和记的货……”

  “好痛!”黑影传出女子的叫声。

  祝和畅惊讶不已,立即将她拉近身边,就着淡淡的星光和篝火,清清楚楚看到那张惨白如鬼的惊惶脸孔。

  “耿姑娘?”祝和畅这一惊非同小可,立刻放开了她。

  “九爷,有贼?”五个伙计拔剑带刀跑来,其余伙计也迅速各就各位,四面八方护住货物,充分展现出他们训练有素的应变能力。

  “不是贼,是见鬼了。祝福,火!”祝和畅带着怒气。

  祝福惊疑地瞪着耿悦眉,握住火把靠近马车,帮九爷照亮视线。

  祝和畅用力掀开油布,只见马车里头依然整整齐齐地摆放包装妥当的布匹,其中却清出一个小小的“山洞”,约莫只容一个小姑娘坐下的空间,前头歪着一个放置上等布匹的大箱笼,显然就是她拿来遮掩“洞口”的道具。

  这样的弹丸之地,她也可以躲藏两天又一夜……

  “这车是谁负责的……”祝和畅脸色下豫。

  糟了糟了,伙计们比见到真正的山贼还紧张。和记货行滴水不漏的防卫措施竟然让一个小姑娘给攻破了,那简直是要了九爷的命!

  “九爷,我。”罪魁祸首阿阳苦着脸,出面自首。

  “你给爷儿我好好想想,为什么会让她躲了两天,竟然完全察觉不到!她是活的,有气息的,要吃饭,要撒尿……老天!这事要传了出去,教我和记还有何面目生存于京城……”

  “你……”众人的目光几乎可以杀死耿悦眉了。

  “等回去京城,我要召开改过大会,不只阿阳,你们一个个都要想出预防的办法,爷儿我绝不容许同样的事情再度发生。”

  呜呜,日子不好过了。上回只是磕坏客户无关紧要的木箱一角,就可以开上四个时辰的改过大会,这回恐怕得讨伐个一天一夜了。

  祝和畅依然滔滔不绝地教训道:“今天只是一个小姑娘,若她真是盗贼,存心破坏,我和记无法平安运抵货物,商誉必然全毁,你们也别想再跟着爷儿我吃香喝辣,就准备另谋高就吧。”

  耿悦眉孤单地站立在马车边,本以为他会质问她,没想到他竟视她如无物,而且这位看似沉稳的祝九爷,竟然啰哩啰嗦地像个老妈子。

  “祝九爷,你有什么气,尽管找我,不要骂你的手下。”她不畏他高大魁梧的身子,抬起头望住了他。

  “我在管教我的伙计,你别插话。”他只瞄她一眼。

  “是啊,咱九爷讲话,那是仅次于皇上的圣旨,耿姑娘你就行行好,别惹恼九爷了。”挨骂的伙计们竟也帮着主子说话。

  祝和畅心念飞转。这些年来,他用心经营和记货行,货行几乎就是他另一个生命;虽说运送途中难免碰上不可预料之事,但货物中竟躲了一个人,纵使她有呼天抢地的理由上京寻夫,他也不能容许此事发生。

  “耿姑娘,我们明天中午会到达下一个大城,在那儿,我会帮你雇车,送你回绛州。至于车马费,到了京城我再向云公子收取。”

  “我不回去,我要去京城。”悦眉坚定地道。

  “你不是我运送契约的货物,我不送。祝福,念给她听。”

  “和记货行三不送:活的不送,死的不送,暗的不送。”祝福朗声念毕,自己再加个注脚;“耿大姐,你是活的,当然不送了。”

  “祝九爷,拜托你,我一定要去京城。”悦眉长到十八岁,还没有求过人,她将拳头握得死紧,仍挡不住那源源涌出的羞辱感,身子不觉颤抖着,忍着气,将话说完,“请你顺路载我过去,我绝不麻烦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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