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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身着一袭月牙色衣衫,头上简单盘了个螺髻,虽已过了一般女子十五出阁的年岁,但神情间依旧保有着少女方有之纯净。

  “长公主好。”士兵们从两旁田里抬头,向她问候着。

  “辛苦了。我为大家熬了热麦茶,待会儿记得去灶房喝一些。”

  听见段云罗莺声动人之关怀,士兵们但觉一天疲惫全都褪了去。

  他们咧嘴笑着,又继续埋头以稻灰护住果树新苗,以免寒冬冻坏了心血。

  段云罗继续往她的院落走去,沿途不时停下身影和大伙打招呼,闲话家常。

  岛民眼中的段云罗,面貌虽只是平凡,但她那双洞察人心之聪慧眼眸,总让人在事有灾异,心头有事时,忍不住想对之告诉一番。

  更遑论这岛上诸多屋舍设计、田农知识亦是出于长公主发想,怎生不让人愈加佩服呢?长公主不过是名十八岁姑娘啊!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后,段云罗这才回到自己院落里。

  她先在主屋外头药草圃里绕了一圈,剪了一枝牡丹放在亲手烧制之陶盘里,便急忙转身来到院落那间架高石屋里。

  石屋以板岩铺盖而成,架高屋子下方则搁了一只木头大灶。

  这是师傅新创之熏蒸疗法——当大灶烧热石屋后,便将药草平铺子其内。而药草被石板烤热后,疗性便能透过无艳全身毛孔而进入体内,替他补气排毒。

  “青儿,你可以先离开了。”段云罗唤了一声坐在石屋外打盹的小厮。

  “是。”十来岁青儿正是爱玩年纪,一得了空,立刻飞奔而去。

  段云罗一见青儿离开,平淡眉眼便已漾出了温柔笑意,她迫不及待地推开石屋大门,一股熟悉药草味儿迎面而来,染了她一身香,顿觉全身清爽了起来。

  和无艳独处时,她可以无须是沉稳的长公主,她可以随意地爱笑爱撒娇,可以暂时忘却那些她没法改变之国仇家恨。

  “无艳,今儿个出了大太阳呢!”

  段云罗迫不及待地奔到无艳身边,原本便如同珠玉一般圆润嗓音,因为漾着喜悦而更琳琳琅琅地让人动容。

  你来了!

  平躺在木榻上之司徒无艳,在脑中欣喜地唤了一声。可他整个人依旧像株植物一般,完全没法子动弹半分。

  “我院里那株总是误了花期之牡丹,还是开了几朵,你闻闻——”段云罗将方才折下之花朵,送到司徒无艳鼻尖。“清清雅雅的,好闻极了,对吗?”

  “嬷嬷昨天捣米做了甜糕呢。那甜味可香着呢!我将甜糕熬成米粥,待会儿便在花圃边喂你吃,你就能尝到味道了……”她说着,眼眶却红了。

  说是喂他吃饭,却是以汤勺压着他舌根,强行灌食而入。每喂他吃一回饭,她心里便觉得一阵不舍。可若不硬着心灌他进食,他恐怕连命都保不住了。

  到时候,落泪最伤之人,应该是她吧。

  无艳之于她,是千金不换的。

  这几年间,她将无艳照顾得无微不至。他没法子翻身,但他一身肌肤依旧赛雪,样子虽然总是清瘦,但面容、身躯从没枯槁过。

  她舍不得让他受苦。她日日夜夜瞧着他,时时刻刻在他身边说话、对他背诵书册,早早把他当成自己一部分了。

  “无艳……你早日睁开眼睛瞧瞧我,好吗?”

  我何尝不想早日见着你呢?我早已听过你声音无数回,我只是挣不过那层拷在我身上之重重枷锁甲……

  平躺于木榻上之司徒无艳,脑中思绪其实纷乱无比。

  他不知道自己是在何时有了想法,可他没法子动弹。他像是被困在脑子无声暗室里,除了他之外,没人知道他被困在里头。

  段云罗凝望着司徒无艳,不禁又轻叹了口气。她拿起白布巾轻拭他脸上汗水,手劲极轻,生怕在他身上割出了血痕!

  御医师傅猜测,无艳应该曾于左王府内服食当时盛行之五石散,里头之石钟乳、赤石脂、硫磺、石英等矿石,虽能让其拥一身冰薄嫩肌,却也成了风一吹都要泛疼之肌肤哪!

  于是,无艳之肌肤晒不得太久太阳、吹不得太狂之风,更骇人的是——长期服用五石散者,轻则中毒,重则送命。

  “师傅说你命大,你血脉里的五石散毒性遇上了海水咸寒,竟化解了你体内鹤顶红剧毒。且咱们在船上千里航行了几日,你竟也撑了下去。师傅行医日志上,可是着实地把这事给提了一回呢!”段云罗依照御医师傅所教导之法,轻掐着司徒无艳主人中,刺激其任脉,以期他能早目清醒。

  “事实上是师傅也倔,不救活你,他也觉得脸上无光。况且,人非草木,相处久了,怎么可能不多费点心思呢……”

  段云罗指尖画过他的颈间那道因为清臞而显得脆弱之销骨,目光流连在他毫无表情之冰雪容颜间。

  师傅以无艳来教导她人体百穴,关于无艳身子之一切,再没人比她更清楚了。

  吴嬷嬷自然是反对的,说她一个云英未嫁、金枝玉叶之公主,怎可随意窥看、碰触男子身躯。

  御医师傅却说自己年岁已大,说什么都得抓住时间,好让她尽得他毕生真传。

  “师傅说你这半年来血气、脏气都已调得妥当。岛上之少见珍珠海草,对你脑部,心脏都极好。师父其实还疑惑着,他说你早该在上个月便要醒来了啊。”段云罗凝望着他,忍不住悠悠叹了口气。

  “无艳,你真有醒来之日吗?”她低语道。

  我醒着,我只是被围在这具身子里动弹不得啊……

  司徒无艳脑子里如此忖道,可他身子依旧僵直着,只隐约感觉有一股刺麻暖流正在他指尖窜动。

  “醒来之后,你会不会识得我?”她凝视着他,柔声问道。

  他,微微动了下手指。

  段云罗没看到他此一举动,正低头从怀里掏出一只木制脂粉盒,里头装了蜂蜡制成之油脂。

  她轻轻地挖出一些油脂,涂上他干燥却依然像是最好画匠以工笔绘出之两片粉唇。

  “其实……我昨晚哭了一夜,幸而你瞧不见我,否则铁定要嗤笑我这双红肿眼睛的……”段云罗此时虽是含笑,眼眶却火红得紧。

  我不在乎你容貌如何。你陪伴我多时,待我千百般好,就算是个无盐女,你仍是我心中最珍贵之人。

  司徒无艳在心头呐喊着,手指又轻轻曲动了一回。

  蓦地,他感到有眼泪一滴一滴地滚落他的面庞。

  “知道我为何而哭吗?昨儿个用晚膳时,我瞧着大伙在这岛上待得也颇习惯,便随口说了句玩笑话:‘不如便在此地养老终生吧!’”她如丝美音颤出几缕哭声,瘦弱双肩早已抖动到没法子自止。

  她捂着脸,不意却只是让泪水落得更凶。

  你别哭啊!

  一股急恼直攻司徒无艳胸口,他用尽全身力气只想安慰他。

  “你猜怎么着?所有人全都跪了下来,要我万万不可灰心丧志。说什么当今叛贼皇帝以百姓为刍狗,要我务必守着皇弟,等待返国之日。我知道灰虎将军师傅始终在观察新朝廷,我也知道他仍暗中在集结不满势力……”

  她哽咽到一时说不出话,只能以指尖拭着那些她落在无艳脸上的泪水。

  “只是……我们岛上而今最多百人,复国大计怎么样也只像个梦……可这些话不行说、不能说……我好累……背负这么多期待与为我牺牲之性命……明知道复国大计不啻足以卵击石,可我却不能戳破他们的美梦。我依旧要熟读经史、依旧要娴熟兵法,依旧得泱泱大度,依旧得像个随时准备复国佐帝位之长公主……”

  她说得倦了,哭得也累了,便娇气地将脸贴在他的手掌问!如同她儿时在父皇掌间撒娇举动一般。

  “就你待我最好,我说什么,你都陪着听。”

  一阵羽毛似之搔痒滑过段云罗面颊边,她心一惊,蓦抬起头,竟瞧见——

  无艳右手手指正缓慢地屈弓成拳!

  段云罗一怔,呼吸就此凝结。

  她不敢眨眼,怕是自己眼花,却又不自禁地低唤了一声。

  “无艳……”

  我在。

  无艳手指又动了一回。

  段云罗慌张地跳起身,整个人猛撞倒了一只木凳。

  她痛得满脸通红,连泪水都掉了下来,可她不敢被伤痛耽搁,拐着右脚疾冲出石屋门口。

  “来人!快去唤御医师傅来!说是无艳手指动了!”

  段云罗声音如此急促不安,说的又是这般大事,下一会儿,岛上居民便全都围在石屋边。

  简陶提着药盒,飞也似地赶到石屋。

  “我就说他这几个月来脉象有异,似有心绪起伏一般。这几日,才刚帮他多加了帖生脉饮及通窍之药,没想到这么快便有了疗效。”简陶伸手重重掐住他中指沟之中冲穴,目的是为了让无艳更加苏醒。

  司徒无艳受了疼,全身痉挛地猛振了一下。

  “无艳,御医师傅是在帮你治病。”段云罗着急地将柔荑覆住他脸孔,低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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