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作了一场精采的梦,醒来什么都记不起来的惆怅和失落感。
那天她在医院失控地尖叫,惹来护士探询后,为了怕影响她的情绪,章志禾再也不频繁出现了。她回家疗养后,听薄荷说,睡梦中他来看望过她,拿了几盆绿油油的香草放在床头便离开了。
章母来过一次,和她进行一场她不理解的对话后也失望地走了。杨仲南更是不可理喻,在她面前大加数落她的罪状,包括在他酒里下药,拿盆花砸破他的头,让他左眼挂黑轮,以及最古怪的一条──让章志禾中箭落马,却又翻脸不认人!
小曼一脸惋惜地说:「喂!妳真的甩了人家啦?不必吧!假装啊,假装妳会不会啊?跟演戏一样啊!」
只有她的父亲,虎目含泪地对她大加激赏,说这条腿断得好。「我替小叔谢谢妳了,妳是个不忘本的好孩子!」连加害凶手也不追问了。
「真是奇了,除了爸爸,好像每个人都在怪我,我是倒楣的病人吔!」她沮丧极了。
她勾住靠墙而立的拐杖,吃力地站起来,每走一步,片断的只字片语像跳针的唱片,不连贯地在脑海中浮现,近日常如此被困扰着──
第10章(2)
「笨女人,这两种叶子差这么多,怎么把它全给剪了!」是单眼皮的家伙在骂她。
「报告拿回去,明年再来吧!」是无情的教授扔了她的报告。
「喂!干嘛又跑到九楼去?妳又不是风华厅的!」是水晶酒店的小张。
「妳一点也不想知道我真正的意愿吗?」是──章志禾!
什么意愿?
她忽然仓皇起来。
到底是什么意愿?
「如果所有的喜欢,会让妳不快乐,我就说不!」也是章志禾。
所以他决定放手?她有多久没见到他了?他恨她吗?
胃无端地翻搅起来,她想不起来更多,只是觉得着慌、焦躁、心悸,彷佛有一项非常重要的东西忘了放在哪里──
「薄荷──」她扯着嗓子喊。
「怎么了?」紧张地冲过来。
「带我去找他!」没头没脑的。
「做什么?」难道想起来了?
「他拿了我的东西!」
她的心!
*
今晚暂停对外开放营业的「天堂」十分热闹,无论是跟着爵士乐自在起舞的、在吧台边高谈阔论的、或是在包厢内醉躺的,全是曜明设计的员工。
为了庆祝公司成立三周年,业绩突破预期,杨仲南把自己的私密地盘出借举行庆祝会,自己担任调酒师,亲自服务公司员工一晚。
当薄荷穿过人群,挤到吧台唤他时,他抓起一堆杯子,故作嗔状责备,「美女,妳说七点前会到的,我快忙翻了!快进来帮忙!」
「没办法啊,你不知道搞个膝盖不能弯的人上车有多累人!」她呼出一口气。
「妳把脑袋当机的女人给带来了?不是吧?来表演一段石膏舞?」说完仰头哈哈大笑。
「杨仲南,少幸灾乐祸,一切都是你的错!」她板起脸。
「是是是!我的错!人呢?」憋出正经相。
「在走道等着。章志禾到了吧?」
「到了。怎么关心他起来了?」他指指休息室那扇门,神色有异。「来之前先说一声才对,这么突然──」
「有什么突然的?他们本来就是情侣!」媚眼一瞪,又钻回人群去搀扶拄着拐杖的薄芸。
他悄悄将背后的门推开一条缝往里觑看,嘴角溢笑,返身乐不可支地调制那缸独门鸡尾酒。不久,两个女人慢吞吞晃到吧台旁,他露出友善的面容,对穿了长裙遮掩伤脚的薄芸道:「好久不见,待会赏个脸请妳跳一支舞。不过先说好,拐杖不能上场,我不想吃妳闷棍。」
「杨仲南!」薄荷一声娇叱,他收起嘻皮笑脸,耸耸肩。
「进去吧!他在里面。」非常周到地松了门把,敞开一个人的宽度。
薄芸一拐一拐地走在前面,整个门因而洞开,里面的场景一览无遗──一对俊男美女,倚着茶几对坐,全神贯注地看着摊在桌面上的大型蓝图,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专业话题。茶几很小,两个人的头快碰在一块,并不旖旎,但感觉得出彼此的热络和熟悉。
薄荷一震,忙回头将正津津有味看好戏的杨仲南拉得远远地斥责,「你是怎么搞的?我让你请章志禾来轻松一下,没让你叫他带女伴来。这下可好,要怎么收拾?」
「这个人妳不了解,他从不和一堆人玩闹来放松自己的,如果不是看在算是公司元老的份上,他根本不会踏进这里一步,既然工作忙不完,又盛情难却,干脆和工作伙伴一道来。人来啦,酒也喝了,至于接着他们高兴做什么我就管不着了。」眉开眼笑地解释完,急忙又拉着她回到好戏现场。
休息室里的人显然被出现在门口的女人震慑住,齐齐站起来,惊奇地望向薄芸。她蹒跚地跨步,表情本是迷惑,接着出现诧异和近似冲击的神态,她甚至微微屈腰,捂住小腹,状甚不适。薄荷将隔音门带上,向前低问:「没事吧?」
「我胃不太舒服,我好像──」见到了熟人!
紧咬住唇,直起腰杆,不再说下去,继续前进,一步一顿,她面向女人,目不转睛,笑着问候:「蔡小姐,妳好。」
鸦雀无声中,蔡昀芬很快地镇定,轻启朱唇:「薄芸,妳好,好久不见,石膏什么时候拆掉啊?」
像是听而不闻,她陷入默想,胸口一阵剧烈起伏,不久,转向章志禾,面庞交织着未及解读的各种情绪。
「妳──」她竟然认出了蔡昀芬,他依稀从她眼里看出了什么。
她突然小声唤:「你靠过来一点。」
他大惑不解,仍旧依言附过耳朵,她凑近他,在耳畔呢哝了几句之后,他乍然瞠目,俊秀的脸由隐隐的激动化为显而易见的喜悦,不管有多少双眼睛注视他们,他张开双臂,将她一搂入怀,箍得她快要透不过气。
杨仲南雾里看花,在薄荷头顶悄声问:「妳猜她说了什么?」
「我怎么知道!」她扯住杨仲南的手转身道:「吧台没人,外面的人要断粮了,走吧!」
「妳真的没听到她说什么?」走出那扇门,仍锲而不舍地问。
「你真多事!」
「她说啊──」紧跟着走出休息室的蔡昀芬露出妍丽的笑容,复述一遍耳尖的她捕捉到的耳语内容,「章志禾,你不是答应过我,我们暂时分开的一段时间,你都不会和任何人相亲吗?你不守信用!」
*
她转动轮椅,往前方颀长的背影靠近,男人在整理花架上垂悬的藤叶,听声辨人说道:「说吧!有什么事?」
她舔舔下唇,若无其事地问:「你要出门了?」
含着笑意。「嗯,每天都这时候出门不是吗?」
「今天课不多吧?」
「不多,只有两堂。上星期不是给妳课程表了?」
「喔,差点忘了……文学院的工程开始了?」
「开始了。」
「那……现在这段时间,不必很常开会了吧?」进入正题了。
两手一停,转身看着她,「有些细节得和工作小组配合,或是做修正。怎么了?」关心地弯腰俯察她,「我得到学校去一趟,待会刘嫂就过来帮忙了,不必担心做不来家里的事。」
「我知道,」一脸意在言外的表情。「可是我不习惯外人帮我……」她嘟起嘴,「上厕所,怪怪的。」
他笑了。「这段时间而已,下个月拆了石膏就好了。」
「可是……」耍赖起来了,「我会想念你嘛!」
听起来应该心满意足,甚至心软,可惜他完全知道她在想什么,她不是这么黏缠的女人,纯粹是因为潜意识的「不放心」,这个「不放心」让她在短暂记忆空白的时候,起了刺激作用,将她脑中破碎的资料重组,唤回了意义。
「是吗?妳真希望我多在家陪妳?」
「真的真的,我发誓!」她认真地举起手。
「怎么晚上我回来的时候,一点也不觉得妳在想念我?」他靠近她,直视她眸底。
「哪里不觉得了?」她心虚地退后。
「比方说,有人根本站都站不稳,还坚持要自己洗澡;占了我半个床,却不让我多碰一点,如果这叫想念,可见我们的认知差距有多大。」他不愠不火说着,很高兴看她开始焦急的模样。
「我不习惯别人帮我洗澡嘛!」她扁扁嘴,「还有,我哪里不让你碰了?」每晚都碰得她惊慌失措、面红耳赤。
「小姐,」他拍拍她的头,「别忘了,我是男人!」起身就走。
「喂!你别这么小气嘛!」她滑动轮椅追上去,「我会紧张嘛!」怕他在意,根本不敢说,记忆恢复了九成,偏偏意外前一晚的事就是想不起来,他们之间的亲密记忆只存档在他一个人的脑海。
「紧张?」他进了卧房,打开衣柜,换上外出衬衫。「我以为我们不是才刚刚谈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