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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机顿时张口结舌,其它几位工人听见了他们的争端,早就放下手边的工作,围过来探个究竟。

  「喂,小姐,你不能这样,我们是合法的施工单位。」其中一个工人插嘴。「而且我们几个星期之前就已经知会过你们管委会,公布栏也贴了施工公告了,你现在不能来妨碍公务。」

  前阵子她在赶报告,哪有时间去看公布栏呢?现在的她心急如焚,只顾念着那几只宝贝狗的下落。

  「我不管,反正我们全部居民没弄清楚来龙去脉之前,不准你们再乱挖乱建,否则我就向环保署检举你们噪音污染。」她撂下霸道的宣告之后,转头冲回家搬救兵。

  她妈妈是社区义工,又在区公所里工作,一定比她更清楚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呜……小黄,你们等着,我马上就来救你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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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暗夜。车声。机车与汽车。风声。青少年的叫嚣声。更凄厉的风声。

  呀呼!给它踩得稀巴烂!阿海加油!一块破田而已!稀罕啊!给他好看!

  味道。车烟。树木与青草。夜风。死亡。心的腐臭。

  天地间,又静了。

  所有亢奋的嘶吼,过激的肾上腺素,突兀地凝结了。

  连风声,也冻结住。

  他他他,他……他没气了……

  雄壮的进口机车轮下,是一张灰败的老农脸孔,瞳眸圆睁,没有焦点……

  畏惧与惊愤,都在这双沧桑的眼中。眸心的光芒,伴随着生命之火,渐渐淡去,最后剩馀的,是无止无尽的不解和不甘……

  夭寿哦!你这个死孩子!

  啪!凄厉的咒骂完,一记热辣辣的耳光飞来。

  活活一个人就被你这样辗过去,你将来会下十八层地狱啦!

  阿池身后只剩下一个女儿,十岁都不到,他老婆早就死了啦!你教她一个人怎么办?

  那样一条活生生的命,就这样停止在他们喧闹的叫嚷里,怎么办呢?

  小女孩会如何?他会如何?他们害死人了,又该如何了局?

  妈!妈!对不起……

  母亲从来没有骂过他,从来没有。直到她死去那天,都没有。

  只是,那潸潸不停的老泪啊,一路漫进他的心里,他的梦里……

  你这个不孝子!十六岁就去坐牢,放你妈妈一个人在外面操劳。

  你们钟家的脸都被你丢光了,连陈家的脸也给你去光了!败家子一个!连自己的妈妈都害死了!

  台北那块地留给你,迟早会被你败光!

  你这个败家子!

  败家子!

  败家子——

  沙发上的男人霍然张开眼。

  一道金灿灿的光直射入他的眼底,像在审判什么似的。他只能再闭上眼,透过薄薄的眼睑,让自己习惯那一室的明亮。

  啊,现在是下午。没有凄风,没有嚣叫;空气是干净的,漫着新鲜泥土的味道;远远的某一处,隐约传来卡车和机具操作的声音,不是机车的引擎在咆哮。

  他抹了抹脸,坐直起来。

  有一缕魂魄还盘旋在十六岁的那年,没有回来。另一缕遗留在母亲过世那年,仍在母亲的灵堂前无声哭泣。

  他的头晕得厉害,强撑着,走到浴室里用力泼了几把清水,冷却那还在半梦半醒间躁动的神魂。

  镜子里的脸孔,乍看之下,竟有几丝诡异的陌生。

  这是一道平而挺的眉,凛冽煞黑。据一位「兄弟」的说法,他全身上下最名不副实的,就是这一道带着杀气的浓眉了,又平又黑的两笔,划在脸上,有如两把关刀。所幸他的眼神平良朴实,中和了浓眉的杀气。

  二十岁那年,从少年监狱出来之后,他就不曾再把头发留长,维持着四年来的平头发式,五颜六色的花样当然也早不复见。

  他仔细端详着镜中的自己,三十岁的他,因为长期在太阳下工作而壮实了些,黝黑了些,块头大了些,已经达到少年时期的自己所期许的那副「勇健」了,然而,心境却苍老了这么多。

  一切都改了。甚至,他都已经不叫「锺振毅」了。

  甫出牢门的那年,母亲来迎接他,拖着蹒跚的步履,第一件事就是带他去万华一带找算命仙挑名字。

  「我之前算过了,算命仙说你的名字带杀气,难怪会去坐监。」母亲兴匆匆的说。「我们今天就来挑个新名字,改改运,以后你好好做人,一切都是新的开始。」

  他对于这种命理术数向来抱持怀疑态度,即使到现在还是如此。为了老人家宽心,他同意了。

  他从不曾真正听过几次母亲的吩咐,少年时期总是在叛逆中过日子,不断压抑自己去取悦朋党,做着不符合本性的事。

  从步出囚牢的这一刻开始,一切都会不同!他会听母亲的话,不再让她操烦,不再让她斑驳的白发继续褪色。

  于是,「锺振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锺衡」,取其一生不偏不倚、多思多量的意思。

  然而,这个名字并没有保住母亲的年寿……

  锺衡又用力泼了一把水,断然洗去纷乱的影像。

  都过去了。

  他已不再是那个茫懵无措的少年,他是一个三十岁、略有薄产、拥有一份事业的成熟男子。

  他离开浴室,停在客厅的窗前。

  「锺先生!」几位建筑工人看见了他,爽朗地挥手招呼。

  「你们好,辛苦了。」他隔窗喊回去。

  这里是他的土地,正要盖起属于他的温室和房子,他的花株与植草都将在此找到扎根之所。

  「晚翠新城」几个石刻大字,在社区门口上凛凛盘距,母亲的名字正照看着他。

  这天地间的一隅,该是他可以安身立命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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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仙恩不得不承认,情况比她预期的更棘手。

  经社区主委解说,她才知道,不只即将改建的这块空地是属于地主的,连社区口的那块公园土地都是他的地。据说是区公所当初征得他的同意,将它整顿成小公园,让居民们平白享受了好几年。如今地主想把地要回去了,任何人都没有置喙的馀地。

  「伤脑筋!这可怎么办才好?」

  她本来还想,空地被讨回去了,顶多以后把狗儿们放养到小公园去,这会儿连公园都不保,她的宝贝狗狗岂不是又要再度踏上流浪的命运?

  她忧恼地在小公园里踱来踱去,一下子坐在石凳上,一下子又烦躁地跳起来踱步。

  花钱向他租地是一定行不通的了。照主委所说,本社区改建之前都是他的地,那他一定是个大地主,光晚翠新城这个社区就让他赚饱了口袋。她这种小鼻子小眼睛的租金,他怎么会看在眼里?

  「不行,我一定要试尽各种方法,绝不轻易气馁!」

  她摆出一向用来自我振奋的招牌动作——两脚大开,一只手叉在腰上,另一只握拳的手高高举起来。

  「为晚翠新城的宝贝狗儿请命!」口号一。

  「打倒资本主义!」口号二。

  「三民主义统……呃……」树上有人!

  她愕然楞在原地。大热天的,这位老兄没事躲在树上做什么?乘凉吗?

  慢着,这不就表示,她刚才的蠢样都他被看光了?

  天哪——一张秀白的脸登时窘红得连耳朵都变色了。

  顶上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不速之客正在攀下树,敏捷的身影往她身前站定。

  哇!仙恩退了两步。

  极短的一瞬间,她以为自己看到了一株仙人掌。

  阳光从叶缝间透下来,在他脸上、身上筛成点点的光芒。强而有力的肌肉在短T恤下贲起,形成一股股充满力感的线条。壮硕的骨架,搭配着劲悍的血肉,看起来就像屹立在天地之间,即使接受烈阳曝晒,环境考验,仍然不屈不挠的巨柱仙人掌。

  她的视线缓缓上移,定在比她的头顶又高出一颗头的地点,才迎上一双深不可测的黑眸。

  「仙人掌」面无表情,衡量的眼光近乎严苛。

  她的视线再度下滑,移到他钵一样大的拳头,喉咙悄悄吞了口唾液。

  他一头小平头根根似铁,全身黝黑犷悍,五官虽不俊美,却如刀琢般的刚硬深刻,脸上又一副要吃人的严肃样,从哪个角度来看都不似善类……他该不是什么黑社会的打手来找他们社区索保护费吧?

  仙恩勉强挤出一个笑,不动声色,一步一步往后退去。

  他扯开唇,也回了她一个笑。

  然后,奇迹发生了。

  什么黑社会、打手、不像善类、表情严肃、会打小孩……的印象,就在他这个简单的微笑中,很神奇地全都消失了。

  黝黑的脸孔上,配着一嘴笑开的亲和力。笑意柔化了他充满杀气的眉宇,灿亮的牙齿还一闪一闪地替牙膏商打广告,非但不再像个「兄弟」,还爽朗得像个人畜无害的邻家大哥哥。

  她几乎看傻了眼,不敢相信自己所见。

  「小姐,你不要怕,我不是坏人。」

  仙人掌除了笑容和气,还有一副出奇温厚的嗓音,很适合哄小孩的那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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