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小姐,景先生想见您呐。」这句话是他多添加的效果,实情是老板只抛下一个让他安排吃饭的吩咐就没再提第二次,但眼神代表了一切,景先生的眼神明白昭示,如果这一件小事三番两次办不好,就该检讨一下自己的能耐了。
「呐,方小姐您听我说,老板不批准您的经费申请也不是我的错对吧?他不答应离婚更不是我的责任啊!您这样我很难交待吔!」老板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方菲没再追问经费下落,却躲得十分彻底,他总不能破门而入将她押赴景先生面前吧?
「这样吧,您就去这么一趟,以后您老死和景先生不相往来我都挺您,您看怎样?」开始开空头支票了。
她索性在楼梯阶坐下,拿出一本新购的画作赏析翻看起来,颇有和他耗下去的意思。
「唔——这样好了,既然您这么不想见到景先生,又不能一辈子躲着他,那我建议您,用餐时您就当作他不存在,只管和我说话好了,我陪您,总行了吧?」无所不用其极地达成任务。
她终于掀动长睫,正眼瞧他了。他连忙递上准备好的纸笔,内心喜极而泣。
「我没有躲他,我只想一个人安静几天,请他别来烦我。」写得很慢,笔力有点中气不足。
「呃……五天也该安静够了吧?」
「我不知道。」支着下巴认真地思索起来,一副被一道数学题苦缠许久的模样,接着,眼眶有些酸涩潮湿,胡乱抹了一下,继续写道,「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一个没礼貌、不尊重别人、自行其事、唯我独尊、缺乏同理心、欺负女人——」还有没有遗漏的?她想起了那双眼睛,那无以名之的凝视,就停止了动笔。对于她尚未进一步了解的对象,她不做太多言过其实的攻击。
「啊?这个——」他瞪着手上这张布满负面写照的笔记纸,凭良心说,很难二反驳,但若如实禀告顶头上司,他的日子更不得安宁。「很有道理,很有道理,不如我陪您一道在景先生面前开诚布公,岂不更好?您又不必担心被降职、被减薪、被训诫,顶多他摆给您臭脸看,可景先生一天有三分之二的时间都是一张臭脸,其实根本没差别对吧?所以说,您是再适合不过提出谏言的人选了,我们这就定一趟吧!」
她听完忍下住进出笑气,嗔视他一眼,提笔又写,「可别让景先生知道你在背后扯他后腿!我输了,走吧!不会让你难做人的。」
他喜出望外替她开道,一摆一晃到对街打开后车门,边走边叹——很善体人意的一位小姐啊,坦白说,比起其它家的娇妻或千金,要求得算少了,怎么景先生就是有本领把两个人的单纯关系搞槽,好像存心不让方菲好过似的。
一坐进车座,方菲心头忽然兴起了一堆疑问——这世事为何总爱以曲折的方式呈现?为什么不能循一条简单的直径完成,老是节外生枝?是否她要求太多?不够认份?
景怀君以合法的身分夺取了她的初次,她的浓浓怅惘远超过愤怒,她始终认为,不该在恨里进行这件事,她惆怅的是这一生不会再有机会拥有柔情蜜意的初次了� �
她摇下车窗,引风灌进车厢,张开嘴,对着天空大声呐喊——「你不是拿走我的声音了吗?你还要什么?我又换得了什么?」
所有的问话,都被拦截在喉口,在胸腔回荡。李秘书听到了一点异样的、卡在喉咙的瘖哑粗嘎声,往后照镜一探,方菲攀着窗玻璃,神情十分忧伤,他不忍地收回视线,转开音乐频道,轻快的曲调瞬时充塞一方空气……
*
她知道他在注视她,从她一入座起。
李秘书被他打发离开了。为了让自己保持镇静,她拿出画册、铅笔,看着吧台一角素描起来。
隔了几天,景怀君看起来精神奕奕,没有商旅后的疲态,表情不多,但一扫阴沉之气,比起来,他果然老练沉稳多了,像没发生过任何事一样平静。
餐点很快送来,显然在她来之前就已替她点好,清一色水煮物、紫米饭,不油不腻,不须过问她的意见,他已决定好她的晚餐。她皱了皱眉,动也不动。
「别画了,先吃吧!」语气平和,但仍是个命令。
她不介意吃什么,她介意的是没得选择。
拿起筷子,她认真地吃起来。他继续操作手提电脑,没放过她的一举一动。
「吃慢一点,当心消化不良,我们不赶时间。」唇边透出些微笑意。
我们?她差点噎着,吃得更快。
「如果你想早点回去休息,司机可以先送你回山上。」
山上?她惊愕地看向他,他面无异状。
「NO!」她在餐巾纸上画两个大大的英文字母,推到他面前,捧起汤碗遮住他的目光。
「这是约定不是吗?」他若无其事地推回餐巾纸。「放心吧,我今晚没兴趣碰你,不用紧张。」他完全知道她在顾忌什么。那一晚失控,他不否认是擦枪走火,他原本无意进行到底的,何来的驱力?他无心深思,可这关系一突破,他不是不懊恼,他思及她的次数却比往常更多了。
「这是没有意义的约定。」假装没听见最后两句,她在纸巾角落接着写下。
「怎么没意义?这意义都是你之前设定的,而且,我都一一遵守了不是吗?」
她脸腮刷地爆红,突然动了气。他占尽了便宜,还要揶揄她!她在餐巾纸背面写着,「我现在提出一个新的设定,从现在开始,和爱情无关的任何约定都不必履行,我们都不必在对方身上浪费时间,我不会再骚扰你,你也不必应付我,大家各自清静。」
「爱情?」他露出兴味的神色。「原来你还抱着爱情的想望?那么,当初又何必答应结婚?」
她一时语塞,恨恨地看着他。
「唔——爱情,我的确没办法给你,」他莞尔,向前靠近她。「我不相信这玩意。你相信,就一定找得到吗?找得到,就一定能永久保有吗?」
「……」第一次听到他对感情的表态,她一时无言。
「不妨告诉你,当初答应我父亲结这个婚,并不算太勉强,既然我不相信爱情,和谁结婚并没什么差别。再说,能让他开心的事我绝不吝惜做,他这一生,真正开心的事没几件。」
这番话像打翻了调味架,顿时五味杂陈。果真如他所言,那么之前为了让他获得自由、让他快乐地追求所爱,刻意提出离婚又是为了什么?所以,他其实并不领情,所以,他才可以放肆对她……
她是彻头彻尾的傻瓜!
「你好像很失望。」拇指抚过她眼角的湿意。「你不会告诉我,你先前做了那么多惹恼我的事,就是为了要这个吧?是不是太大费周章了点?如果你直接问我,我必会坦诚相告的。」
他以为她是孩子要糖吃吗?
轻轻拂开他的手,她撕下未完成的那幅素描,低头在空白处振笔疾书
「你弄错了,我怎么会要求在你身上不会有的东西!就算要,对象也不会是你。对不起,我之前考虑不周,以为五十万、一百万对你来说九牛一毛,举手之劳做件善事不算什么,惹恼了你,再说一次抱歉,我们就恢复以前的状态吧,各不相干。以后,如果你认为没有必要再对我负责,或有了更适当的对象,想和我终止法律关系,随时可以派律师过来,我可以养活自己。至于赡养费,你不必担心,我一毛都不会拿。方宇那一边,他学位就快拿到手,生活不成问题,也可以考虑终止提供生活费,我们之间,就不会再有任何瓜葛了。」手执纸张两边,让他清楚过目。
他匆匆过眼,炯炯厉目扫过她。她垂首收拾背包,背在肩上,站起身,想起了什么,从钱包掏出一张千元大钞放在桌上,绕过桌子就要离开,肘臂却倏地一紧,她往后一跌,坐倒在他座位上,挨着他半个身子。
「我话还没说完。」他环住吃了一惊的她,凑近她的耳鬓,像两个浓情蜜意的情人。「想过河拆桥?要和我完全没瓜葛,没你想的简单。这三年,你们方家姊弟花了景家为数不少的钱,按照道理,这也不该是景家的事,我父亲后来是糊涂了,始终认为景家有今天,你外公当年一臂之力功不可没,倾尽多少私产挽救你那些不成材的舅舅岌岌不保的事业,连你的终身幸福都要揽在身上,负责到底。凌群是靠我父亲的能力起家的,没有他的努力,股东的投资一样一去不回,这是眼光问题,瞧你那些舅舅就可见一斑,再多的家产都一败涂地不是吗?我父亲还的也够了,他后来做的那些决定,根本是情感作用,毫无理性可言。想和景家划分清楚,这笔帐太难算,那就从我们婚后开始吧!所有我付出的一分一毫,我会让李秘书列一张清单出来,你就签张借据,分期摊还,还完了,婚姻自然可以结束。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还——」他凝视她漾着水光的黑眸,缓缓释出微笑,「如果你好好履行婚姻义务,做好一个妻子该做的事,这些债务就当作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