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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望著辛无欢蒙眼的模样,随墨突然了解,这人与他的外表不同;他当然不是那种怀著悬壶济世、慈悲心怀的医者,但如果他愿意的话,也可以很温柔。

  至少他对公主就是。随墨的唇畔终于松懈,泛起一抹安心又疲倦的笑。好不容易……终于找到可以令她放心交托公主的人选;不知怎地,眼角竟微微泛起水光;她终于转身,却忍不住得按按自己的眼角,手指所按之处泛著湿润。

  那是不容易的。照顾了公主这么多年,她不曾把公主当成负累,但看著延寿几度在生死关头徘徊,她却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那种辛苦只有她自己知道。从某种角度来看,她甚至比宗主跟疾风殿下还更像延寿的亲人。

  被留下的延寿公主咬著锦褥,被羞辱的痛苦让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无力反抗,所以也就只能死命地咬著牙,将全身绷得死紧。

  “放松点,我不会吃了你。”辛无欢低声说道。“不如让我给你说说医史好了。上古医者分为四:砭、针、灸、药。砭医为首,砭医只靠双手、牛角板便能为人治病。针医略逊,还得动用金针、艾草。灸医、药医已是医者之末,是为下医。”黑暗中,他仿佛听到来自地狱深渊那苍老的声音,一字一句慢慢对他这么说著。

  过去的声音从他脑海里清晰地浮上来,字字句句、层层叠叠,仿佛永远没有停止的一天。

  当时的他不知道已经在黑暗中撞了多少次墙、疯狂地用血迹斑斑的手指撕抓著岩壁。

  “眼睛不是医者最重要的器官,重要的是双手。望闻问切。望诊早已失传,能如神医扁鹊歧伯望而知病者世上再无其人。我公孙家的医术著重的是切诊,也是砭医最重要的精髓……”

  “舍弃你的眼睛,用手仔仔细细把一个人的脉息摸清楚,血是怎么流的?气是怎么动的?只有你的手知道。”

  他在黑暗中摸过无数尸首、半死不活的人以及凄苦哀号著、却无法动弹的“药人”。

  “我给这人吃了药,血气全都逆行了,你可以救他,只要你能摸出那逆行的血气从何开始……”

  他的手僵硬地顿了一下,黑暗中的种种回忆像是潮水一般涌了过来。

  然而他却听到自己的声音,温和又坚定,洁净无瑕,仿佛他不是那从地狱里活转回来的人。

  “真正的砭医已不可求,针医还有脉络可循,反倒是药医因著医书的流传,历久不衰。”

  “那你就是所谓的‘砭医’?”不知不觉地,她开口。

  “我不是已经说了吗?真正的砭医已不可求,我所学的不过是皮毛而已。若是真正的砭医,根本不需要藉助药物,就能起死回生。”

  是的,砭医可以起死回生,但在那之前,他手上却已经死了无数个人,多到连他自己都数不清。

  不过,那是过去的事了,如今的他已拥有一双极为灵巧的双手,他的手像是自有意识,总能准确无误地锁住血脉,藉著那极为细微的触感找到病人体内的病源所在。

  延寿绷得死紧的身体终于慢慢放松。靠著这双手,他摸到她渐渐平稳的脉息。一个人一旦生气,全身的血液、气血都会随之燃烧沸腾,烧出一群一群的废物蓄积在身体里头作乱。

  他的手握住那双纤足。

  延寿挣扎起来,双颊飞上红霞。“你干什么?!”摸背是一回事,摸脚?这……这太不合礼仪。

  “你刚才在生气。”他说著,好像这就是答案。

  “我……我现在更生气!别抓著我的脚!”

  替她褪去软袜,那双手轻柔又坚定地按摩著她的脚背,那感觉让她浑身舒软,却又忍不住战栗。

  “恶气会蓄积在这里。”他淡淡地说著,慢慢地、一丝一丝地将那愤怒的火焰浇熄。“得清除掉……你这恶气也积累得太多太久。唉,原就不是好脾气的人还蓄积了这么多恚怒在里头,真是雪上加霜。你得好好修身养性才行。”

  修身养性?躺在那里,她几乎一丝不挂,有个陌生的男人握住她从未被人碰触过的脚,然后还那样理所当然地要她修身养性?!

  人恼怒到极点的时候往往不会生气,只会因那荒谬至极的情景而笑,所以她笑了,眼角甚至还泌出泪珠。

  “乖,多笑一点,日子会好过得多。”

  完全不明白延寿心境的辛无欢这么说,连他自己也意外他会说出这种话。过去即便遇到小人儿前来求诊,他也不说这哄人的软语。

  “该修身养性的不是本宫吧?而是你这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再不修身养性,我怕大夫那一身血腥会闹得连地狱也不肯收容。”

  “哼,谁敢收我?生死簿由著我写的,连牛头马面也惧我三分。”

  “狂妄。”

  “我?狂妄?前两天来拘你的牛头马面此刻还正灰头上脸、不知该如何回去交差哪。”

  听著他这狂傲又好笑的言语,延寿完全不知如何反应,但他脸上蒙著黑布,所以她可以在脸上泛起微笑。

  他的动作是那样温柔,却又不带半点暧昧;那充满关怀的揉捏,简直要教人心醉!

  有种温柔的情感在四肢百骸悄悄穿流,那感觉暖暖的,像乘了一双翅膀往上飞;她还想与他斗嘴,那让她自觉像个活人,但她的眼皮却已经沉重得再也睁不开。

  ***

  凌晨,凝宫内一片寂静,宫外天空还灰蒙蒙的,最后的星辰还使劲地眨著眼,然而这时候所有的人都累了、倦极了。

  只有她还醒著,就如同往日一般,日日在三更天醒来,便再也睡不著。

  辛无欢歪在软帐旁睡著,俊朗的脸平静有如婴孩;想到不久前他徒手为她揉背捏脚的景象,绯红的颜色立刻飞上她双颊。

  眨眨眼睛,她把满脑子胡思乱想逐出心房,此刻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没空在这里少女怀春。

  身体的疼痛略减,她侧耳倾听周遭的声音,确定万籁俱寂后,她蹑手蹑足地移动身子,细瘦的脚轻轻地挪到冰冷的地板上,她先是瑟缩一下,随即深吸一口气,慢慢站起来。

  双腿几乎完全不听使唤。她已经太久太久没有下床行走了,单是裸足接触冰冷的石板地已经让她痛得几乎流下泪来。

  但她还是站起来了,颤巍巍得仿佛稚儿学步,脸上却没有半点欣喜,只有因剧烈疼痛而惨白扭曲的脸。

  每一步都是考验,犹如踩在火炭上似的艰难;每一步都想放弃,但也每一步都是希望。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还有站起来走路的一天,她以为自己这一生都得躺在床上──或者棺材里。

  然而她高兴得太早了,走不到几步路,她的双腿已经颤抖得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她跌坐在地上。用拳头紧紧堵住自己的嘴,不敢让痛楚的呼叫声逸出,她喘息著努力,即便不能走,她也还能爬。

  即便是用爬的,她也要爬到嬴之华跟前好好问个清楚。

  她一定要知道,那些过去的岁月难道都不存在?那些亲切的笑语、温柔的呵护,难道是一场虚无的梦?

  如果有爱……如果过去她所知道的爱情真的存在,那么她一定要问个清楚。难道那些感情真的抵挡不住对权力以及复仇的欲望吗?

  她知道自己很傻,居然在这种关头还想去问个明白;然而她无法阻止自己。她不相信世上真的有如此铁石心肠的人,更不相信嬴之华会是那个人。

  她一步一少地爬,速度极慢,对她来说那和登天一样困难;然而对其他人来说,她爬的速度大约只比蜗牛快那么一点点。

  这样爬,要爬到几时才能到目的地?

  支著颚,他冷眼望著那一步一步爬向宫外的少女,寻思著该不该出手帮忙,或者说该怎么帮忙。

  无声无息地来到她身前蹲下来,那双闪著粲然精光的眸子在昏暗中端详著延寿那张惨然无血色的脸。

  “这很任性。如果那女人真要杀你,你这样爬去,等于是羊入虎口──更甚者,爬到半路便一命呜呼,对方连刀子也不用动用,你自己便死了也说不定。”

  “我……知道。”无力拨开挡在眼前的人,延寿喘著,慢慢挪开身子。

  “她这样待你,你还觉得她是好人,还有转圜余地?”

  “我不是笨蛋。”延寿蓦然抬起脸,颤抖著唇拚命忍住泪,她不能在这人面前示弱!

  这人懂什么?!他才来这里几天?!竟这样蔑视她过去拥有过的一切。“我当然知道……我当然知道她真的要杀我。荷新是她的心腹,荷新与我无怨无仇,怎么会突然带人来杀我?但我要知道,我要知道对她来说我们算什么?是垫脚石还是绊脚石?她有没有……是否曾经有那么一点点爱过我们?也许……也许之华姊只是一时利欲薰心,她太想复国,也许……”说不下去,她只能垂首咬牙。“我是很任性,但我……一定要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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