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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

  北魏中兴二年(西元五三二年)

  火光,在古城安阳东北的韩陵山顶升腾而起,将沉沉黑夜照亮。

  仿佛是回应,山下的旷野中也燃起了一堆堆大火,如林的兵戈和金属盔甲在火光月影中闪烁著寒光。静谧的夜,涌动著狂躁不安。

  咚!咚!咚!咚!

  低沉的鼓点在山头有节奏地响起,由轻而重,由缓而急。随之,越来越多的鼓点加入,汇成气势磅礴的雷鸣之声。

  一队队身上绑著蒙了金属片的木板,一手持盾牌,一手握长刀的北魏士兵集结在山坡上,他们的统领则站在营帐前的大鼓前,亲自擂响了与强敌决战的战鼓。

  在他们的前面,是如洪水般倾泄而来的敌军;在他们身后,是被绑在一起的战马和牛驴。退路被堵塞,每个人都知道,要想活命唯有杀退敌军。

  于是,当决战的鼓声响起,士兵们莫不以一当十,如猛虎出柙般杀向敌阵。求生求胜的呐喊如同腾空而起的烟雾,笼罩在韩陵山的夜空,久久不散。

  霎时,弓扩弩张,箭镞飞扬;刀刃闪亮,鼓声激昂。身著同样北魏军服的敌我双方在荒原中展开了人类史上极其残酷而野蛮的厮杀。

  鲜血染红了泥土,失去生命的肉体覆盖著大地,牲畜痛苦的哀鸣与将士们绝望的怒吼混合在响如惊雷的战鼓声中,惨绝人寰……

  残月匿踪,暗夜微阑,曙光在天边拉起一道灰白的彩练。

  韩陵山在呜咽的秋风中渐渐沉寂,粗犷的土地经历了三个昼夜的血肉搏杀后,早已被鲜血层层灌注。

  “将军,尔朱兆逃跑了,我们胜了!”

  车骑将军尉景奔上山坡,对伫立在战鼓前的高大男子呼喊。

  奋力擂鼓的双手终于停下,震耳欲聋的鼓声顿时化为“嗡嗡”余韵环绕山岗。

  他缓缓转身,英气勃发的双目注视著山下。那里,尸横遍野,泥土皆赤,他幸存的勇士们血染征衣,却个个精神抖擞。

  当看到为他们催征击鼓的统帅注视著他们时,将士们齐声振臂高呼。“将军,我们胜利了!”

  胜利了?男子锐利的目光绽放出耀人的光芒。

  是的,胜利了!

  在付出巨大的代价,失去他无数将士宝贵的生命后,他,曾经一文不名的无名小卒,终于夺取了他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一场胜利。

  “高欢,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我尔朱家待你不薄,我叔叔尔朱天宝尸骨未寒,你竟敢反叛。”

  一声厉骂从山谷那端传来,男子循声望去,晨曦中有个熟悉的身影。

  他扔下鼓槌大声道:“尔朱兆,你此言差矣!自大将军殁后,我本想与你携手共同辅佐皇帝,可你谋杀皇帝图谋篡位,又在尔朱部内大肆兴兵,致使天下大乱,民不聊生,此等不忠不义之举,天下人有目共睹。今日你竟想倒打一耙,责怪我高欢吗?”

  “我杀皇帝乃因其懦弱无为,改立新帝则可重整朝纲,绝非篡位。”尔朱兆隔谷狡辩。“你若改弦易辙,不再与我为敌,我可不计前嫌,仍视你为兄弟。”

  高欢大声叱道:“休得再提兄弟情分!自你率领尔朱天光、尔朱度律和尔朱天远四方合围,企图杀我之日起,我已与你恩断义绝。”言毕,他对身边早已准备好的弓弩手们下令。“发!”

  箭镞飞射,但因为逆风,大多坠落山谷。

  缺少战马的高欢部将们,只能眼睁睁地看著劲敌尔朱兆在一阵怒骂声中扬长而去。

  高欢低声长叹。“天助尔朱啊!”

  “不,天助将军!”他身侧传来先锋队领军,好朋友斛律金的声音。

  看到高欢挑高的眉头,他解释道:“属下检视了战果,我方伤亡过半,敌方七万,另有十余万被俘归降。此番大战,若非将军谋画得当,又得天助,我们怎能以区区三万兵力,打败二十万强敌?”

  “没错,天助我也!”高欢高耸的眉头舒展,但随即再次深聚。“尔朱兆损兵折将,元气大伤,要想翻身已经很难,俗话说‘穷寇莫追’,你速速传令整编降军,掩埋尸体,我们得尽早回朝。”

  “将军所虑甚是,如今朝廷不稳,急待明君。”斛律金深表赞同,领命而去。

  看到散布在山坡上的士兵们纷纷被各自的队主召唤去打扫战场,高欢再转向尉景,忧郁地问:“战马怎样?‘赤云’是否安好?”

  尉景早知道逃不过这一问,也不敢说谎,只得如实禀报。“完好无伤者不足百匹,‘赤云’已死。”

  “死了!”高欢神色黯然,充满忧伤,脚步沉重地走向山北。

  那里,被绑在一起以断绝己方退路的牲畜,黑压压地躺成一片,不少士兵们正在寻找尚能救治的战马,可惜它们大多已死亡,尚有一口气的不是在粗喘就是在低鸣,山地仿佛浸泡在血水中,到处是暗红色的泥浆。

  在一块巨大的石板上,高欢看到了那匹陪伴他征战十年,从未分开过的战马,难以置信看到在马身上,竟密密麻麻插了数百枝利箭。

  蹲在全身赤红的宝马身前,高欢百感交集,这是他拥有过的第一匹战马,一匹凝结著爱的宝马。

  十余年来,他早与它融为一体,如今失去它,他心如刀割。

  他紧咬双唇,颤抖的手轻轻抚过宝马死不瞑目的眼睛,将那仿佛依然在倾听他述说心声,向他传递感情的双目关闭。

  豆大的泪珠滴落在骏马光亮如缎的鬃毛上,凝聚成鲜红的血滴,坠落石上。

  斛律金走来半跪在他身边劝慰道:“神勇的‘赤云’已经完成它的使命,可以安息了。但是将军的使命才刚刚开始,要珍重哪!”

  高欢沉思著他的话,笼罩心头的伤感渐渐被壮志未酬的抱负所取代。他拭去眼角的英雄泪,毅然起身,对著喷薄欲出的朝阳发出命令。“传令各部,葬死治伤,全军速返洛阳。”

  “将军,夫人来了!”

  正当此刻,一声呼喊适时传来,他阴郁的双眼一亮,望向山脚──

  初升的朝阳下,一队骑士正乘风而来。其中,一个矫健狂放的身影紧紧抓住了他的视线,他英俊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她来了,因为有她,他的英雄伟业才刚刚开始!

  第一章

  深秋的艾不盖河轻波荡漾,栖息在水中小岛上的候鸟在水面上嬉戏,它们时而盘旋起舞,时而鸣啾欢唱。

  河岸远处的空地上,一群怀朔镇兵正为从柔然商贩处抢来的货物争吵不休,其中不时刀来剑往,拳起盾飞,那粗野的叫骂与河中鸟儿的欢唱形成绝妙的对照。

  高欢对身后的打闹恍若未闻,他年轻的心正跟随著即将南迁的鸟儿飞舞。

  他多么渴望能像候鸟一样择地而栖,自由翱翔啊!

  北魏迁都洛阳前,为防止塞北柔然和塞内高车、山胡等族的侵扰与反抗,先后从东向西设置了怀荒、柔玄、抚冥、武川、怀朔和沃野六个军镇作为都城平城的屏障。

  六镇不设州郡,以镇将戍卒领民,镇民主要是地位较高的鲜卑拓跋部族,其次是北魏征服的其他部族的望族豪强、部落酋帅,再次是被强制徙边的富贵显要,而普通镇民和被发配来的罪犯则地位最低,他们被称为“府户”,属于军府,世袭为兵,不准迁移。

  而他,正属“府户”阶层,因此尽管怀朔是他生长的地方,却是他最痛恨的地方,因为这里留给他的只有穷困和耻辱。

  身后响起一连串脚步声,回头看到是他的好友尉景和蔡俊,他捡起石片往河面上打水漂,问道:“你们不是在看热闹吗,干嘛来了?”

  “强盗分赃,有啥好看?”尉景在他身边站住,看著那块石片在河面上跳跃。“他们好像抢了不少东西呢!”

  他回头往吵闹处看了一眼,面色更加阴郁,并没有开口。

  蔡俊靠在树干上叹道:“官抢兵,兵抢民,民怨天道苦兮兮,真是乱啊!”

  “别发愁了,我们担心有什么用?六镇如今是后娘养的崽儿,朝廷不管不问,镇军、参僚和豪强只会欺凌士兵,压榨百姓,如此多年,怎能不乱?”

  “不能再这样过日子!”沉默半晌后,高欢低沉地说:“我要离开。”

  “离开?你疯了,你能走去哪里?河对岸?”尉景并不当真地取笑他。

  年纪稍长的蔡俊则带著忧虑之色看著他,因为他并不认为朋友在说气话。

  “去哪里都比待在这里,每日半饿著肚子跟人比武、打斗、等死强!”高欢因为激愤而满脸通红。“你们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看到他似乎主意已定,他的两个好朋友不由得神色一整。

  “六浑,你真想离开吗?”尉景喊著他的小名提醒道:“你要是私自跑掉被抓回来的话,会受酷刑的。”

  “我不会私自逃跑,我会求段成帮忙。”高欢深邃的眼睛注视著河水。“我不想继续留在怀朔被人看不起,更不甘心碌碌无为地虚耗一生,我要到平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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