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要!我要跟你去——”
“闭嘴!我又不是去玩,待在家里别乱跑,把家里打扫一下。奇怪,我的浴巾哪里去了?小鬼有没有看见?”
“我不要,打扫好无聊,你赖皮——”
对话渐行渐远,她终于成功撑开了眼皮,并且登时警觉到自己的失态,从沙发上弹跳起来。餐桌上打盹的肥猫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惊醒,喵叫了一声后窜跳到通往二楼的阶梯,眨眼消失了。
人呢?明明有人在附近说话的。
“成凯强?成凯强?”她扯开嗓门喊,“你在哪里?”
回音绕梁,这家人真把她一个外人扔下出门逍遥去了?不会吧?
她绕着餐桌来回打转,又窘又挫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瞥见小男生先前出入的那扇房门半掩着,决定探个虚实。
抓住门把向前一推,来不及看清乱糟糟一团的房内是何景象,注意力就被从一扇雾色玻璃门走出来的一道身影攫住了。
她呆立不动,对方显然也吓了一跳,以女性的立场而言,她的震惊应该是对方的两倍;男人豪迈地全裸现身,茶褐色的胸肌泛着水光,坚实的长腿自在地伸展着,身上唯一的布料是手里的一块白色毛巾——很不幸不在重点部位,而是使用在擦拭他湿淋淋的头发。
匆促地与男人对望两秒,印象却自动延伸为无限长久,二话不说,一百八十度向后转,准备提脚遁逃,一个矮小的身子拦住去路——
“老师,你找我吗?”
她捉住那细瘦的肩膀,很想破口大骂死小鬼,圆张的嘴抖了半天才迸出话来:“对!洗手间在哪里?”
胳臂一抬往右指,她以光速冲进洗手间,锁好门,一屁股坐在马桶盖上,抖着手从背包掏出一根凉烟点燃,狠狠吸了一口。
一切纯属意外,撞见货真价实的男性裸体没什么大不了的,又不会真的长针眼,况且错不全归她,他为什么不把门好好关上?
抱怨一出,随即气短地发现自己理亏;这整间屋子,包括她臀部底下的免治马桶,均属男人的私有财产,他老大想在自家庭院办个天体轰趴都不犯法,她哪能干涉他爱不爱关门!
烟管抽剩半截,眼前仍然不断跳动着那些养眼画面——男人成熟的骨架、匀称不夸张的胸肌、平坦窄缩的小腹,还有……
她错愕了一下,人的脑部构造太奇妙了,短短一瞬间,竟能自动去芜存菁,捕捉重点,想到这里,一股不寻常的胀热充斥耳根和颈项,她摸摸脖子,惊慌地起身窥照浴镜。果然,沿着颈根到胸口,蔓生了一片细小的殷红疹子,她反覆掬了把冷水泼湿肌肤,效果不佳。满满倒吸一口气,做个绵长的深呼吸,没有用;只好极力回忆一些非洲小国穷兵黩武、哀鸿遍野的新闻画面,并且仔细观想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无辜小孩头上绕着一群赶不走的苍蝇,张着无神的大眼乞求一点裹腹米粮……
片刻后,奏效了,疹子消失了,她长舒一口气——在这颗仍存有炼狱国度的地球上,她遭逢的每桩意外事件实在微不足道,甩甩头就该抛进垃圾桶……
“老师?老师?”成凯强在门外高喊。“你不是要做访问吗?快出来!我们要出门喽!”
她赶紧按下马桶冲水钮,“就来了!”
对!家庭访问,这是她造访的主要目的不是吗?能有效化解尴尬的可行办法,就是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反正以后应该没什么萍水相逢的机会了。
烟蒂朝垃圾桶一抛,她扭开水龙头洗把脸,再深呼吸一次,打开门,挺胸从容走出去。
父子俩一大一小并坐在沙发上看着她,男人手里拿着一罐啤酒,一口接一口灌进喉咙,一双炯目从散落在前额的发丝间透视她,表情不明,但和尴尬绝对无关。他换好了一身外出服,一袭米色格子粗棉衫配一条破旧的深蓝牛仔裤,和她预想的西装笔挺差距甚大,茂盛的胡髭率性地留在两腮,他指指对座的沙发,“坐!”声音倒是出奇的轻快,似乎并不在意刚才的春光外泄。
身后的沙发堆满了小山一般的衣物,今天见怪不怪,她动手将障碍移开,清出可容身的空位,才双腿并拢谨慎地坐下。
除了咕噜咕噜的啤酒吞咽声,现场一阵安静,四只眼睛齐盯着她,显然等着她先开口。她视线微垂,重新整理一番思绪后,一本正经道:“敝姓胡,胡茵茵,是凯强这一班的代课老师,前阵子一直连系不上成先生和成太太,所以才想登门拜访——”
“胡茵茵?”男人有一对眼尾微扬的长目,古怪地在她脸上转了好几回,他摸了摸削挺的鼻梁,“哪个茵?”
“绿草如茵的茵,有问题吗?”
“……没问题,请继续。”男人将啤酒搁下,拳头支着腮,比方才更专注地审量她。
“很抱歉,我能私下和成先生沟通一下吗?”她介怀地瞥上小男生一眼。
“无妨,我和小子之间没什么秘密,尽管直说。”
“啊?”她楞了楞,两个男生面无表情,等着她道出来意。
也许人家父子关系很新潮,她的担心诚属多余,为了节省时间,她决定不再婆妈,“也好,今天来主要是和您沟通有关凯强最近在学校出了不少状况——”
啪一声,小男生头顶无端挨了一记,男人瞠目喝道:“臭小鬼!你在学校闯祸啦?”
小男生双臂交叉护头,“没有啊!干嘛打我——”
胡茵茵忙不迭挥手阻止,“别激动,别激动,他很乖,没闯祸——”
男人浓眉一拧,斜睨着她。
她喘口气解释,“是这样的,他最近一次段考成绩退步太多,作业也没有按时交——”
啪一声,第二记响起,男人怒斥:“成绩单在哪里?敢耍我?你又自己签名啦?”
小男生哭丧着脸抱屈:“你不是在睡觉,就是在上班,没人可以签……”呜咽得口齿不清。
这男人不是普通的粗鲁,他当自己的孩子练过铁头功吗?
她没料到自己也会有道貌岸然的时刻,忍不住站了起来,挺胸正色道:“请您别激动,孩子的课业表现和家庭有很大的关系,平时请多关心一下他的生活起居,现在一味责备他只会模糊焦点,他的失常不是一朝一夕了,用心一点应该就能发现问题,他是个好孩子,功课要追上不难……如果家长有心的话。”这番讽言很明显了吧?
男人沉默地喝完啤酒,闷声道:“功课我会多注意,还有别的问题吗?”
这一点不太好说白,却不得不说,她送上建言,“他的头发——该整一整了。”
“喔?”男人握住小男生下巴,左看右看。“这造型不好吗?抹点发蜡就行了啊!”
她勉强保持平静,克制着渐渐高昂的语调,斗胆劝进:“成先生,我对孩子的发型没意见,但是清洁很重要,请提醒孩子保持身体的整洁卫生,制服也该常换洗,学校是团体生活,就算我不介意,别的同学也会对他另眼相看,相信您也不希望他在学校遭到侧目吧?”
男人摩挲着胡髭,用臂肘撞一下小男生道:“早告诉过你了,念私立学校就这点麻烦,你那些娇生惯养的同学和他们的势利眼爸妈没两样,已经知道怎么以貌取人了。”
“成先生,”她拍了一下额头,“请别灌输孩子似是而非的偏见,就算在公立学校,服装仪容也不能太草率啊!”
男人打了个呵欠,甩甩濡湿的浓发,瞅着她道:“是,以后我会尽量盯着他洗澡,谢谢老师的忠告,我可以走了吗?”边看看表。
在下逐客令了,再多言恐怕适得其反。这个男人表现乖张反常,瞧这一屋子乱象就可窥见他的行事作风,并非陌生人的三言两语就可以让这个家改头换面的,她开始怀疑成凯强的家庭资料根本是缪误的。
“还有……最后一件,”也是最难启齿的一件,她硬着头皮说道:“这个月的月费学校还没收到汇款,是不是请您拨空缴费一下。”私立小学除了昂贵的注册费,还有每个月的月费,她已经接到会计室的三次催告。
父子俩面面相觑,男人问小男生:“喂,你有钱吗?”
小男生两手一摊,“我的邮局存款只剩一千三佰元,根本不够。”
“这就麻烦了……有没有什么可靠的亲戚可以暂时借一下的?”
“和别人借钱会被妈妈打。”
“书快念不下去了还怕被打?”
“我不知道他们住哪里嘛!”
她傻眼地看着两人一问一答。这是在唱双簧给她听吗?她确信自己没有走错家访地址啊,为什么她感受到严重的鸡同鸭讲呢?
“咦?有怪味道——”小男生忽然皱皱鼻子,转着眼珠子问他父亲:“你闻到了吗?”
男人站了起来,四下张望,努着鼻尖追索一缕缕飘来的焦灼味。她也闻到了,原有的馊味几乎被压倒性的焦呛味驱逐殆尽,她犹疑地问:“有什么东西煮坏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