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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从行会启程回“霸寨”的两天路程,力千钧舍不得母骡再操劳,他让她躺在大板车上,一路将她拉回寨子,带她回家。

  马帮返抵“霸寨”已五日。

  这五日,力千钧哪里也不去,成天守在住处后头的大草棚里,和心爱的母骡在一块儿,连寨中前所未有的庆功兼洗尘大会也没露脸。石云秋亲自来拎他去大吃大喝,他不依,据说那晚他跟悍马般的帮主大人干了一架,打得昏天黑地、风沙四起,被连连击退的帮主大人最后还气得大骂——

  “呆头!你老死在里面好啦!春花见你这要死不活的德行,板牙都要笑掉!”

  结果,一张方桌和两张椅凳追着帮主大人掷将出来。

  没辙了。

  石云秋最后铁青着脸,拂袖而去。

  “哎呀呀,都说人是英雄、钱是胆……呃……是人不是铁打的。力哥儿尽管生得高强壮硕,连着五天不吃不喝也说不过去,婉儿,你待会儿见着他,得好好叨念他几句。”扯着姑娘右边袖子。

  “使不得啊!千万别骂!咱们大当家的才说他几句,两人都打起来了,婉儿瘦瘦弱弱的,万一力哥儿发疯发火,她哪吃得了他一拳?”拉着姑娘左臂。

  “婉儿,别怕,力哥儿他要不听你劝,老婆子教你绝招——就哭给他瞧!得哭得泪眼汪汪、梨花带雨的,看他心不心疼你。”把姑娘的脸儿扳正。

  云婉儿臂弯里挽着两层的竹编食盒,走了一小段山径。方来到力千钧所住的屋子外,就被守在屋外的大娘和婆婆们团团围住。

  “霸寨”的女人们这几日常来此地观望,发现云婉儿确实比帮主大人强,柔能克刚啊,只要婉儿一进力哥儿的屋,总能待上许久,久到月娘都探脸出来,才见她踏出门来。

  “我知道。我会劝他的。”云婉儿柔颈略垂,颔了颔首。“你们别太忧心,我进去瞧瞧他。”

  安抚了女人们,她走进岩片堆造起来的矮围墙,踏进他的屋子。

  这地方一样是用石料建造的,较她的小石屋大上两倍有余,而且天顶更高。

  此时屋中静谧谧,她将食盒搁在桌上,旋身走往屋后,果然在草棚那儿寻到力千钧的身影。

  男人在四散的干草上席地而坐,母骡四腿并拢躺在他身旁。

  他面容憔悴,神情温柔,大掌不断抚着母骡变得好暗淡的细毛,似乎已和她说了许久的话。

  云婉儿鼻腔泛酸,热意瞬间冲上眼眶,模糊了视线。

  在玉家行会时,虽知春花病了,他尚能自持,后来返回“霸寨”,春花的状况突然一落千丈,似乎晓得已到家,不须再强撑下去,而他连着五日都伴在母骡身边,虽未到完全不吃不喝的地步,但也得有人按时在旁照看叮嘱,要不然他是不会想到那些的。

  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力千钧抬起更形瘦削的黝脸,红丝轻布的深目烁了烁,冲着她淡勾起嘴角。

  “春花才跟我说起你,她想见你,你就来了,真好。”

  “是吗?那当真好。”云婉儿走近,学他席地坐在干草上,泪已一颗颗沿着匀颊往下掉,她没去理会,只是勾唇笑。“春花跟你说了我什么?”

  力千钧低声道:“她说你是好姑娘。很好、很好的……”母骡还说了很多,有些是他说不出口的。

  云婉儿把身子挪得更近,小手抚着春花,这几日她就这么陪着他们,叮咛他吃喝,帮他照顾母骡。

  “我其实……没多好。”

  泪珠依旧串串滚落,她吸吸鼻子,勉强把每个字说清楚。“春花才是好姑娘,是很好、很好的,没谁比得上……”

  力千钧静默着,沉静瞅着姑娘和爱骡好半晌,徐缓道:“要是骡子或马儿死了,寨里的人都要把它们放到山上去,找一个空旷又干净的地方摆着喂鹰。我不要春花去那种地方,她五岁时就跟着我,跟了整整十五年,有情有义,相挺到底,我想她留在身边,好吗?”

  “好。”云婉儿点头,眼都哭得通红了,心里明白男人并非询问她的意思,而是明确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他扬唇笑了。“谢谢你。”

  云婉儿不太明白他道谢之意,但此刻的她没心神想那么多,只能摇着螓首,心疼不已,为了男人和他的母骡。

  “呼噜噜——”忽然,病恹恹的母骡晃动着尾巴,大脑袋瓜略抬,往旁边奋力地蹭啊蹭的。

  力千钧张臂一揽,顺势把她的骡头揽进怀里。

  他就这么静静揽着,抚顺皮毛的手劲再温柔不过,母骡低低的、断断续续又哼了几声,仿佛仍放心不下他,鼻头在他胸怀里轻蹭再轻蹭,来来回回了几次,直到再也使不出丁点儿气力,那双雾蒙蒙的大眼垂了下来,终于,她在男人的怀抱里呼出最后一口气。

  云婉儿望着这一幕,再也忍不住哭出声来。

  她呜咽着、低泣着,下意识用手捣住嘴,但哭音仍透出指缝,泪流满面啊泪流满面,像是从来不知自己会如此伤心,那些泪仿佛永远也止不住。

  然而抱着心爱母骡的男人,他眉目低敛,一滴泪也没流,面庞温柔依旧。

  她听见他低低唱着——

  “……大年初一要出门,哎哟,我的小心肝,阿妹不舍我,阿哥舍不得卖骡马……舍不得责骡马……”

  ***

  大石屋后头的草棚边,力千钧为春花造了一个坟。

  坟前没有立碑,微微隆起的土堆前只压着一块方石,石上挂着成串的红漆铃铛,一切简简单单。

  寨里的人听闻春花走了,悲喜参半,但毕竟喜大过悲,心想生老病死本属常情,春花两眼一闭不必再受苦,而力千钧这么彻底的痛一痛也好,待痛过后又是一条活龙,重新再上路。

  这两日,云婉儿当真成了寨民与力千钧之间唯一联系的通道,大伙儿要给力千钧的东西全往她怀里塞,想打探大石屋里的消息,找她一准没错。

  进屋,秀气身影笔直往屋后去,如所预料的,男人在那里。

  他盘腿坐在母骡坟前,地上摆着三大坛酒和两只宽口大碗,就这么和母骡你一碗、我一碗地“对饮”起来。

  见屋后的情状,云婉儿内心幽叹,也不出声阻他痛饮。

  她步伐沉静地走近,敛裙蹲落,将摘来的一束小花放在红漆铃铛底下,然后双手合十默祷。

  “你总是跟她咬耳朵、说悄悄话。”

  已两日不言不语的男人突然出声,云婉儿心一颤,回眸瞧他。

  纵然饮了酒,力千钧看起来神智仍相当清醒,他眉目寻常,淡淡道:“我每回瞧见你和春花好在一块儿,喉头就冒酸气,吃起你俩的醋来。”

  “啊?”唇瓣微张,眨眨眼,合十的小手不知觉放落了。

  他似乎也没要她回答什么,举起大碗迳自灌了一大口,跟着又抬起绑手粗鲁地拭掉嘴边酒汁,道:“春花走了,马帮就得再挑一只头骡,没有头骡领队,骡马会走得不成样的。”

  “……我听老人们说过,挑头骡很重要。”云婉儿温婉微笑,也不怕地上土尘多,干脆跪坐下来。“他们说,一头好头骡有本事识别毒草,不会让骡马误食,它还能知道地皮下面是泥沼或沙窟,避免赶马人和骡马群陷落……老人们还说,如果头骡死了,对赶马人而言会是一件很悲伤、很悲伤的事……”

  力千钧仿佛没听到她最后那句话,仍大口饮酒,酒汁濡湿峻颚,连前襟也湿作一片。

  “力爷……”

  “头骡要选五岁到十岁之间的最好,还要看骨骼、看毛色漂不漂亮,一定要聪明,而且一定要母骡子。母骡脾气温驯又机警,能懂得避开危险,公骡太莽撞了,没法儿带好队伍的……选了头骡,把它带在身边共患难。骡子能活到二十五、六岁,春花走得算早,少活五、六年……”他突然低低笑出。“也好,跟着我总是吃苦,早走早超生。”把大碗满上,又饮。

  “力爷——”云婉儿又急又心痛,用力攀紧他的臂膀,把碗里的酒全弄洒了。“别再喝了呀!”

  她使劲儿握住他前臂,不放就是不放,决定今儿个一定要好好、好好地叨念他几句,即便他发疯发火,真把她一腿踹飞、一拳槌毙,她都得说出口!

  “你——啊!”她头一抬,蓦地倒抽了口凉气。

  那张近在咫尺的峻脸竟然挂着两行清泪。

  “你、你……力爷……哇啊!”再次抽气,因静静流泪的男人突然掀起一连串动作。

  他先是反握她的小手,随即一幕巨大黑影朝她倾落。

  下一瞬,她人仍跪坐着,腰间已被两条铁臂搂紧,一颗浓发乱糟糟的头颅竟埋在她腰腹上,蹭啊蹭的!

  “婉儿……”男嗓沙哑得几要分辨不出。

  云婉儿无法推开他,也不愿推开他,那声哑唤拧疼她四肢百骸,但心口却好热,感觉自己有那么一点用处,可以让他搂着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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