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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科进士们的谈话乏善可陈,是遥远记忆中那熟悉的诗句,吸引了祝晶的注意。

  不知道是谁说出口的。那群进士,他们聊着-

  “……啊,刚刚说到哪了?崔同年,你那两句『一夜红薇悄零落,春泥何曾不护花』,可教座主赞赏极了。听说座主当场阅完卷后,还笑封你是『护花郎』呢!”

  进士科有三鼎甲,即:状元、榜眼、探花。崔元善虽只考取进士科第十七名,取得进士出身的资格,但“护花郎”之名已传遍审阅考卷的主考官,连帝王都耳闻此事,甚至传出有意召此“护花郎”入翰林院供奉,是极高的赏识。

  接下来人群中又说了什么,吕祝晶都已经听不进去了。

  什么“护花郎”!“春泥何曾不护花”是恭彦的诗句!

  当年,她亲眼在他房里看见过的!

  她气愤地跳了起来,拨开花丛就要冲出去把事情问个清楚,但左手却被人用力拉住,教她无法如愿。

  “恭彦!”他怎还能这么冷静?

  “祝晶,不要。”他已经发现自己早年写的诗被人所盗的井上恭彦,只是沉着地捉住祝晶的手,不让她冲出去。

  进士群并未在原地停留,而是一边说笑,一边往杏林另一个方向走去。

  担心就要错失机会,祝晶十分急切。

  “恭彦,快放手!让我去问个!”

  “我说『不』。”恭彦用力将激动的祝晶拉回身边,双臂紧紧簸抱住她。她像头小牛,见了红,就想角抵相斗,他不得不将她抱紧一点,却弄痛了她。

  祝晶蹙结着眉,不解地看着恭彦。“怎么……为什么?”

  恭彦一时间无法解释清楚。怕祝晶冲动,他只好先安抚道:“说不定只是误会一场,崔世兄极有才情,也许只是凑巧。”

  “不可能会那么巧!”祝晶用力摇头。“不可能!”她挣扭着身体,还是想要去问个明白,而且恭彦抓得她好痛!

  “祝晶,别冲动。”恭彦努力劝抚道:“妳没听见他们说的话吗?连皇上都已经准备召他入翰林院供职了,只怕『护花郎』名号已经传遍长安城?妳如果真要把事情问个清楚,势必会引来轩然大波的。”

  井上恭彦一席话教吕祝晶愣住,一时间忘了要挣扎。她讶异地看着恭彦。“你怕生事?”

  恭彦自有其它更深入的考虑,他心思缜密,已预想到如果与人争辩“护花”一诗,大概只有两个结果。

  其一是贻笑大方,他从此成为长安城的笑柄。

  其一是在各打了主考官与当今天子一巴掌的情况下,他势必得被迫入宫面对他一直想避免的事。

  而无论是哪一种结果,他都不乐见。

  见恭彦不否认,祝晶有些心痛地问道:“难道你真的要看别人盗用你的诗,还得意洋洋、四处宣扬?”

  “不是那样子的,祝晶……我只是-”他痛得缩回拦抱住她的手。

  祝晶咬了他!

  “我没办法看我最好的朋友受这种委屈,我一定得把事情问清楚!不然我这辈子都会睡不着觉!”

  恭彦方松开手,祝晶便挣脱他的怀抱,冲出花丛。

  他拦不住她。只好陪着她一同站上火线。

  这辈子,到底有没有办法真丢下她不管?答案恐怕早已摆在眼前。

  一咬牙,追上祝晶,再下一刻,他们已经站在先前那群新科进士面前。

  他看见崔元善在见到他的瞬间,眼底闪现心虚。当下,恭彦便明白,今天清早在学院时的偶遇,他表情短暂的纠结是缘于何故了。

  不愿意让祝晶替他承担,他走到崔元善面前,行士人礼道:“崔世兄,好巧,又见面了。刚刚我在杏林那头听说,您试杂文时所写的诗句-『一夜红薇悄零落,春泥何曾不护花』,敢问能否讨教全诗?”

  进士科试“排律”,而他写的是七绝。听说大多是五言排律,但偶尔也会出现七言,且多试八韵,合计十六句,仅头尾两联不须对偶。没有意外的话,这两句该是用于全诗的末联。

  祝晶站在恭彦身边,为他抱不平。

  崔元善因为不敢直视井上恭彦,目光犹疑,一时无语应对。

  身边其它同年进士一听,也纷纷表示想一睹全诗。

  先前那名背诵出那两句诗的新科进士不明就里,热心道:“这诗我是听吏部的官员传出来的,全诗倒记不大得了。这次律诗的试题以『麻』字为韵,崔同年的诗是末联备受佳评,我也才记忆犹新呢。

  如果可以的话,还请崔同年不吝赐教。”

  见自己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崔元善冷汗涔涔,不敢直视井上恭彦的眼睛,频频推辞:“不敢不敢,拙诗幸蒙座主提拔,才能如愿登第,在诸位同年面前,小生不敢献丑。”

  新科进士三鼎甲皆在场,见崔元善不愿吟诗,以为他是谦虚,纷纷笑了起来。

  从头到尾都站在好友身边、冷淡地看着崔元善的吕祝晶,忍不住嘲讽道:“崔公子既已及第,想必是真有才能,又何必如此谦虚。”

  “是啊,崔同年,请不必谦虚。”其它不明内情的进士们纷纷鼓动道。

  但崔元善依然摇头道:“不、不了。”

  祝晶气恼地开口:“或者要我来提醒你,崔公子,我记得那首诗应该是这么写的吧!飘洋涉海已岁余,梦里长安非吾家-”

  “祝晶。”恭彦低声制止,随即对诸生抱拳道:“十分抱歉,打扰诸位赏花的雅兴,我们另外有事,这就要离开了。”

  “恭彦!”祝晶已经快气炸了,恨不得当场揭开“护花郎”的真面目。

  可恭彦却只是求饶地看着她。“拜托,不要。”

  这欲言又止的情况,教在场众人看了,也不禁感到有些纳闷。

  由于并非正式举行的进士宴,只是几名新科进士的游春活动,刚中举的这群未来官员心中春风得意,自是不言而喻。

  但因为在场的众人,只有崔元善认得井上恭彦,其它进士多是外乡人,见恭彦似与崔同年相识,有人兴致高昂地留客道:“呀?何必急着走,都还不知道公子该怎么称呼呢!.何不与大家一同游春赏花?”

  在恭彦请求的目光下,祝晶忿忿不平地跺着脚。

  “算了、算了!”说着,也不理会其它人的注目,她扭头就走。

  “很抱歉。”恭彦急急向众人再道歉一声,才赶紧追上祝晶。

  这是今天里,他第二次追在她身后,而抱歉的话,则已经不知说了几次了。

  “祝晶,妳不要那么生气,听我说-”

  “我现在不想听!”她气呼呼地解开系在柳树下的缰绳,牵着马离开曲江畔。

  恭彦紧跟在她的身边,见她气愤苦恼,心底很是焦急,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知道祝晶不谅解他阻止她在众人面前指责崔元善,可是他有某些顾虑不得不考虑。

  “唉。”他叹着气说:“不要生气好吗?我原本就不觉得那两句诗很出色。”

  当初只是一时兴起,随手拈来抒发思乡情感的诗句,从来也没想过要把诗公诸于世,他甚至不清楚崔元善是何时看到那首诗的。

  祝晶不肯说话,两颊还是气鼓鼓的,脸色十分难看。

  “不要生气,祝晶。”

  相识那么多年以来,他从没见过她气成这样,彷佛与人有了不共戴天的冤仇。

  他万分不乐意见她向来开朗的脸上出现那种气愤的表情,更不用说只是为了替他抱不平。

  “妳不说话,是在气我,还是气别人?”

  祝晶突然停住脚步,才转过头看向他,眼泪又掉落下来。

  讨厌!匆忙又别开脸。她今天怎么这么爱哭!

  恭彦见她掉泪,下意识就要帮她抹泪,但伸向她的手却在下一刻硬生生缩回身侧,彷佛另有顾虑。他站在她身边道:“对不起,祝晶,我又惹妳哭了。”

  “不要跟我说这些!”祝晶吼出声。“我是气!很生气!我气你明明可以说出真相,却要那么委屈自己!”她今天晚上一定会气到睡不着。

  她从没这么生气过,不知道自己竟然也会有这么愤怒的时候。她气得,整个胸口都在发痛,好像有什么正撕裂她的心。

  看来终究还是得说个明白。恭彦松开马缰,走到祝晶这头,不敢碰触盛怒中的她。怕一碰触,就会碎。

  他试着解释他不愿意揭穿崔元善的理由。

  “我跟他是多年同窗了,虽然不算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但我知道他一直都有来自家族的压力,逼迫他不得不考取进士。当然,这不能用来作为推托的理由,我也无意为他找寻借口……”

  顿了顿,确定她有把他的话听进去,才又继续说:“今天我若当着众人的面揭穿他、当下一定是非常痛快的。然而,揭穿了之后呢?我并没有留下当年那首诗的手稿,没有办法证明那的确出自于我,今天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宣称那是他的诗句。届时,我必然将成为笑柄,而这还只是最无害的结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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