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个性这么强,当然会受到排挤了。”
她听出他话里的懊恼与关怀,讶然扬眉。“叶圣恩,你该不会是在替我担心吧?”
“就算是,你会感激吗?”他学她嘲讽的口气。
“我只会觉得你多管闲事。”
他翻白眼,大有早知如此的意味。
她怔望他,心湖蓦地泉涌异样的涟漪,一朵清甜的笑花,隐约在唇畔绽开。“喂,今天的夕阳很美,你想不想出去散散步?”
他一愣。“我这样怎么散步?”
“没问题,我有秘密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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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她所谓的“秘密武器”,就是一张轮椅。
将轮椅从仓库搬出来后,她也不管他乐不乐意,半强迫地押著他坐上去,推他出门。
“这轮椅哪里来的?”他问。
“是我从镇上的医院借来的,院长以前跟我爸是好朋友。”她解释。“告诉你,我可不是每天都有心情这么服务客人的唷,这算是给你的特别招待。”
她推著他走进暮色,走向不远处那片碎著浪花的大海,沙滩上,无声地烙下他的轮痕与她的足印。
初始,他有些尴尬,不习惯无助地坐在轮椅上,像个孩子似地任人推来带去,但渐渐地,当他感觉到湿润的海风拂过脸颊,听到声声海涛,嗅到空气中隐隐浮动的咸味,他忽然觉得没什么了。
大男人自尊小小的受损与不甘,与这片一望无际的辽阔汪洋相比,渺不足道。
“漂亮吧?”她仿彿也感受到与他相同的心动,低声问。
他沉默地点头,千言万语都无法形容此刻的海阔天空。
“所以我喜欢海,白天也好,晚上也好,晴朗的时候,下雨的时候,它永远不会令你失望。”
他微微一笑。“你从小就是看著这片海长大的吧?”
“是啊,我可是海的女儿呢。”她低喃,尾音连绵著深远的意味。
叶圣恩默默凝视前方,思绪也如眼前的大海,波澜起伏,天边,一朵染著霞色的流云被风吹往山的另一边。
他放纵视线追逐那朵云,终于,沙哑地扬嗓。“你刚刚说,我习惯掌控自己的人生。”
“嗯。”
“其实不是的,我不是掌控,只是顺著走。”
“顺著走?有谁逼你这样做吗?”
“也不是。”不能说谁逼他,而是他的人生路,好似从出生前就已经刻在基因上了,他只是本能地照著走,因为这样最轻松。“如果我想反抗,是可以反抗的,但我以前从没想过。”
“那现在呢?你忽然想反抗了吗?”
“……我在考虑一桩婚事。”
“喔?”
“我父母希望我跟某个女孩结婚。”
“可是你不爱她。”她聪慧地听出弦外之音。“你是不是有其他想结婚的对象?”
他摇头,停顿片刻,又继续吐露心事。“我念大学的时候,曾经喜欢过一个学妹,她跟老公离婚后,我追求过她,不过她拒绝我了。”
“你条件这么好,也会被拒绝?”她轻轻地笑,也不知是否在揶揄他。
他自嘲地牵唇。“她说她没法爱上我,虽然我很好,但是我没办法让她哭——后来,她又跟她老公复合了。”
这就是他半辈子的人生唯一的感情事迹,他甚至不确定自己算不算失恋,因为他似乎并未深深爱过。
爱情,到底是什么?
“我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一个女人会爱上总是惹她伤心的男人呢?”这么多年来,他始终搞不懂。
朱挽香没立刻回答。她也思索著爱情的定义,这是能解释的吗?又该如何解释?
她悠然叹息。“我想,你不曾为谁哭过吧?”
“嗄?”他愣住,转头望她。
“你一定没真正谈过恋爱。”她低语。“如果你谈过,你就会明白了,爱一个人总是要伤心的。”爱得愈深,心愈伤,这是爱的宿命。
“你伤心过吗?”话才问出口,他便悔不能追回。
他怎会这样问?她曾失去未婚夫,当然伤心!
“抱歉,我不该问的。”他懊恼不已。
他以为这不识相的问题会惹来她气恼的瞪视,但她却笑了,一双明媚大眼眨呀眨的,宛若淘气的星子。
“你确定吗?说不定我是贪图他的遗产,才刻意勾引他的喔。”
她明明看出他的想法,却还拿此开玩笑。
他郁闷地拧眉。“不要这样说你自己!”
她耸耸肩。“你根本不了解我是怎样的女人。”
“我知道你很别扭。”他没好气地瞪她。“这样故意惹人厌,很好玩吗?”
他又骂她了,可她知道,他严厉的指责是出自好意。
有多久,下曾有人如此温暖地待她了?
朱挽香蒙眬地微笑,凝定叶圣恩的眼眸也蒙眬。“你是个好人。”
“什么?”他一怔,见她神情难得温柔似水,心脏竟陡地猛烈撞击胸口。
他是怎么了?他不是没听过女人称赞,称赞他的女人可多了,但只有她,能令他感到不自在。
他怔忡地盯著她,眼神深刻,微微跃动著火花,烫红她的脸。
“干么一直盯著我看?你不会迷上我了吧?”她故意娇嗔地逗他,缓和暧昧的气氛。“最好不要喔,你忘了阿西婶的警告了吗?接近我的男人都没好下场。”
他倏地凛息,又狼狈,又气恼。“你——真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女人!”
她只是笑,笑声响在海风里,犹如一串水晶风铃,摇走他满腔郁恼。
他也跟著笑了。
暮色更浓,夕阳如撕碎的彩帛,一片片散落在天空,映在海面,成了绝美的凄艳。
他震撼地看著。“好漂亮的晚霞。”
“你以前没看过吗?”
“我没注意。”或许有,但不曾看进心里。
“天哪,你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啊?你们这些有钱人,假日难道只会打打高尔夫球,不然就是上高级餐厅吃那种贵死人又难吃的料理,都不走出来亲近亲近大自然喔?”
她感叹得好夸张,他不禁莞尔。
“真抱歉,本人的生活就是这么无趣。”
“不过看到这么美的晚霞也别太兴奋。”她推著他轮椅往回走。“这代表明天要变天了。”
“变天?”他难以置信。
“这就是暴风雨前的美丽啊!黄昏的晚霞愈绚烂,就代表明天天气愈糟糕,我跟你打赌,台风就要来了!”
第三章
她说的没错,隔天中午过后,细雨便蒙蒙飘落,到了深夜,已是狂风暴雨,伴随著声声巨响,蹂躏著这世界。
窗外天地变色,屋里却是温暖和馨,朱挽香开了一瓶珍藏的红酒,与叶圣恩对饮,咖啡桌上,摆著一副西洋棋盘。
“你会下吗?”他有些讶异,很少有女人对西洋棋感兴趣。
“当然,可别小看我。”她自信满满。“别说西洋棋了,以前我还陪病人下围棋呢!倒是你,会不会下啊?”
“你问错人了。”他温文一笑。“小时候我跟我弟弟,几乎每天都会下一盘。”
“你有弟弟?”她好奇地问。
“嗯。”
“他是怎样的人?”
“他啊……”叶圣恩啜著红酒,考虑著该如何回应这个问题,渐渐地,眼潭浮上一抹异样。“他什么都爱跟我比。”
“可什么都比输你,对吧?”她聪颖地接口。
他一震。“你怎么知道?”
“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了。”她轻声笑,明眸流光莹莹。“我说当你弟弟很可怜,肯定要经常被拿来跟你这个完美哥哥比较,偏偏怎么样都比不过你。”
她淡淡地说,也不知是无心或有意,却精准地刺痛了他,眸光顿时黯下。
她凝望他,像是领悟了什么。“他该不会很讨厌你吧?”
他闻言,又是一震。
“我又猜对了,是吗?”她耸耸肩,仿彿很漫不经心的。
但她绝不是漫不经心,一个能如此轻易猜透他人心事的女人,心思肯定很细腻。
叶圣恩把玩酒杯,以一种崭新的眼光打量朱挽香,心海微微地漾著波澜。忽然,他觉得没什么好保留了,多年来藏在心底的秘密,他渴望告诉她。
“就像你猜想的一样,从小到大,我一直是我们家族瞩目的焦点,大家都把叶家的未来寄托在我身上,而我弟弟,却是四处闯祸,连我爸也拿他没办法。”
“优秀哥哥与顽劣弟弟。”她若有所思地评论。
“没错,在其他人心里,或许一直是这样看待我们俩吧!只是我这个做哥哥的,却从来没注意到。”他停顿片刻,眼神微染苦涩。“五年前,我们兄弟俩发生一场车祸,当时我妈接到消息,匆匆赶去医院,她以为开车的人是我弟,劈头就痛骂他一顿,甚至质疑他是不是故意想害死我。”
朱挽香倏地倒抽口气,不敢相信。“她真的……那么说?”
一个母亲竟然如此怀疑自己的儿子,教他情何以堪?
“更糟的是,那天开车的人其实是我,而且我弟受的伤远比我严重许多,但我妈还是把所有过错都怪在我弟头上。”叶圣恩把玩著酒杯,阴郁的目光缓缓切过酒杯边缘那道璀亮的棱线。“这些都是我弟弟后来告诉我的,当时他看我的表情充满了恨,他说他恨我,恨上天让他诞生在叶家,恨他样样都不如我——你知道他最恨的,是哪一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