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一点?”
“他恨我,从来没注意到他的恨。”
窗外,忽地吹起一阵狂风,强烈震动著玻璃。
叶圣恩与朱挽香彼此相凝,她在他眼里看到浓浓的悔恨,而他,看到她的理解与同情。
沉默在室内静静地蔓延,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沙哑地扬嗓。“你不是说过,我一定没为任何人哭过吗?”
“啊?”她愣了愣,蓦地恍然。“你为你弟弟哭了?”
“在他离家出走那一天。”他哑声低语。
她怅然凝睇他,许久,忽然盈盈起身,钻进吧台下,捧出一个小玻璃瓮,瓮里,一颗颗软绿莹亮的橄榄浮在浅浅的酒海上。
她随意拣了几颗搁进小碟子里,端到桌上。“这是我酿的橄榄,你尝尝看,应该很不错。”
叶圣恩恍惚地盯著那一颗颗橄榄。
这就是促使阿西婶发飙,甩了她一耳光的酿橄榄?为何她要酿,又为何要在一个母亲的面前刻意提起这是她死去的儿子提供的秘方?
他真不懂。
“你发什么呆?吃啊!”她催促。“尝尝看我酿的好不好吃?”
他倏地凛神,这才迟疑地拣了一枚,送进嘴里——好软!原本坚硬的皮肉都浸软了,苦涩的滋味一滴不剩,尝到的是不可思议的酸甜,蕴著些微酒香,芬芳醉人。
“好吃吗?”她问。
他点头。
她嫣然一笑,很满意似地也拣了一颗,仔细品味。“你不觉得很神奇吗?本来那么涩的橄榄,经过一道酿制的手续,可以变得这么好吃。”
他愕然,抬眸望她。
确实很神奇,所谓的“酿”,莫非就是经过时间的陶冶,将不可能化为可能,将所有的苦涩都变成甘甜?
他怔忡地想,隐隐约约地懂了,为何她要酿这橄榄,又为何要请他品尝……
“你放心吧!”她似是看透他思绪。“你弟弟,总有一天会原谅你。”
果然如此。
他释怀地笑了,懂得她婉转的心思,她是为了振作他精神,才请他吃她酿的橄榄。
其实她自己,也希望得到阿西婶的原谅吧?虽然她永远不会承认……
心领神会地交换一眼后,他们开始下棋。他习惯性地展现风度,礼让女士优先,而几分钟后,他就发现自己小看了她,她的棋艺比起他弟弟精湛多了,兼具女性的细致与男性的大胆。
再过几分钟,他竟被她逼得左支右绌,形势岌岌可危。
“Checkmate!”她兴高采烈地喊“将军”。
他哑然,瞪著盘面,这危机虽然急迫,还不至于无法化解,只是他没想到一个女人能把自己逼到这地步。
他将“皇后”往后退,保护“国王”,顺便制约她的“骑士”。
“哇,好狡猾!”她低声抱怨,秀眉浅颦,思索应对之道。
他微笑地拈了一颗橄榄,一面欣赏她的表情。
他曾以为她很冷淡,不近人情,但现在,却渐渐感受到她是表里不一,表面上很强硬,内心其实柔软,看似辛辣的言语,其实包裹著温柔。
她就像他嘴里的橄榄,酿著意想不到的滋味。
“好,就走这步!”她下定决心,推出己方的“主教”试探他的反应。
不错,很聪明。
他赞许地点头,正欲反击时,户外忽然传来一声砰然巨响,跟著是玻璃的碎裂声。
“发生什么事了?”她猛然跳起身。
“可能是招牌还是什么东西被吹落了吧?”他猜测。
“我听到玻璃破掉的声音。”她心念一动,匆匆往他住的客房奔去,拉起窗帘,往外一瞧,立时惊骇地尖叫。
“怎么了?”他听见她慌张的叫喊,拄著拐杖跳过来。
“温室的玻璃被砸破了——我的兰花!”她脸色苍白,也不管户外风雨交加,随手抓了把雨伞就要出门。
“你疯了?”他急忙劝阻她。“外面风雨这么大,很危险!”
“可是兰花——”
“只是被砸破一小块玻璃,顶多吹点风,不会有事的。”
“不行!兰花很脆弱的,禁不起一点风雨的!”她绝望地喊,愈想愈慌。“我一定要过去看看!”
“朱挽香!”他劝不了她,只能眼睁睁看她推开后门,毅然闯进风雨里。
还没来得及开伞,伞骨便被狂风折弯了,她懊恼地将伞丢到一边。
飞沙走石,一路往她身上砸,她用双臂护住自己头脸,奋力前进,忽地,一阵暴风袭来,温室的玻璃又碎了一片,落在她脚边,差点划伤她。
这女人疯了,真的疯了!
叶圣恩气得不知如何是好,就算她现在去温室里看那几盆宝贝兰花又怎样?风雨这么大,她能把它们一一抱回屋内吗?难不成她要傻傻地在里头守护一夜?
思及此,他悚然大惊,顾不得自己行走不便,也跟著冒雨前进,他一拐一拐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走进温室。
她果然守在一盆蝴蝶兰前,用自己的身体替娇弱的花朵挡去从玻璃破口漏进的阵风。
“朱挽香!”他懊恼地唤。
她回过头,脸蛋水痕交错,与他同样狼狈不堪。“你怎么也来了?”
“我来带你回去,你不能一直待在这里!”
她仓皇地摇头。“我不能丢下它在这里!”
瞧她说话的口气,仿佛那盆兰花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他拧眉。“如果风雨吹一个晚上,你就打算在这儿待一个晚上吗?”
“我只知道,如果我不能平安把它带回屋里,就一定要在这里守著它。”她很坚决。
坚决得令他火大,不禁低吼。“朱挽香,你是笨蛋!花比人重要吗?为了一盆花感冒受寒,值得吗?”
“总之我要留在这里!”她倔强地表明决心。“你快回去,别管我。”
教他怎能不管?“跟我走!”他钳住她臂膀,强悍地想拖走她。
“你走开啦!”她使劲抗拒,尖锐地呛声。“你凭什么管我?就算我在这里淋整夜的雨,又关你什么事?”
“我看不下去,你跟我回去!”
“我不要!你要是看不下去的话,你走好了,离我远一点,不要管我!”
“你——”他绷紧下颔,射向她的眸光清锐如刃。“你意思是要赶我走吗?”
“对,你走!滚出我的房子!”
他狠狠瞪她,眼里一下起火,一下又黯灭,变换著万千情绪,终于,他撇过头,语气冷冽如冰。
“好,那我就不打扰你了,我马上离开。”
他转身,也不拿拐杖了,扶著受伤的左腿,踉跄地踱回屋里,进房收拾行李,一面收拾,一面感到胸臆里熊熊烧著漫天怒火。
他很生气。
这情绪对他而言,很陌生,太强烈,太具毁灭性,太无法控制,不像他该有的……
收拾行李的动作忽地凝住了,手臂在空中定格。
他是怎么了?如此怒气冲天,一点也不像平常的自己。
叶圣恩茫然坐倒床沿,玻璃窗被拉开了,探进朱挽香雪白的脸蛋。
“你真的要走?”
他怔望她。“你是来留我的吗?”
“我……怎么可能留你?”她否认。“我是怕你的腿还没好,不方便开车,万一到时发生什么事,还要怪到我身上。”
她说话的口气总是那么尖利,但在风雨呼号中,听来竟显出几分奇异的柔弱。
叶圣恩顿时明白。
她的确是来挽留他的,虽然她嘴硬地不肯承认,但若不是想留他,又何必冒著危险过来开他的窗。
瞧她站在窗外,全身颤抖著,像一朵随时会在风中凋零的小花,他真怕她因此受伤。
“我想到办法了。”他忽地柔声扬嗓。
“什么?”她一愣。
他微微一笑。“你等著,我会把你跟兰花都带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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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很简单。
他只是找来一个够大的纸箱,将兰花装进去,用强力胶带一层又一层地封箱,然后交给她,一路小心翼翼地捧进屋。
在纸箱的保护下,强风骤雨一时还伤不了兰花,进了屋,就安全了。
“唉,我真笨。”
朱挽香将从温室救回来的蝴蝶兰,抱回二楼卧房,轻轻地搁上五斗柜,柜面还摆著一个天使娃娃瓷瓶,以及一方相框。
“这么简单的方法,我居然没想到,一定是那时候太慌了。”她对相片上的男人笑,他也回以温暖的笑容。
“现在已经没事了。”只是忆起方才的惊慌失措,她仍不免心有余悸。
她走进浴室,洗了个热水澡,放松紧绷的神经,在水瀑冲刷的声响中,她仿彿听见了从前的对话——
“为什么非要蝴蝶兰不可?你不知道这种花很娇贵吗?不好养。”
“就因为它不好养,我才想种。如果连它都能活得朝气蓬勃,我一定也能活下去,对吗?”
但他死了。
经过三年,这株蝴蝶兰依然以那么娇柔又那么骄傲的姿态活著,他却已与她不在同一个世界。
她是不是种著一个谎言?
朱挽香扭紧水龙头,踏出淋浴间,怔怔地望著镜中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