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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避进闹市旁的巷弄,他知道她藏在幽暗处窥看。这里是他的地盘,真有心盯梢,她的一举一动无所遁藏。

  他们一群汉子跟着头儿从西漠混到江南,又从中原混到南洋,每个人的性命紧密相连,凡事须得步步为营、小心为上,只是,他为着某种无法厘清的私心,不愿对她出手,又不得不对她出手,如今底细一掀,知她无害,压着他心口的石块落了地,却换上另一种沈郁,闷闷的,像吸进的气全堵在胸间般,莫名其妙。

  夏季的南洋海面温柔如镜。

  他刚帮两名长约雇用的船工将三张小帆打上,此时面庞迎风,盘手伫立,未被绑束住的几绺发丝随风轻扬,微眯的目光似乎放得极远,不过……那姿态究竟是不是在窥听旁人交谈,八成仅他自己知晓。

  离他三跨步外的船尾处,一男一女已谈话许久。

  男人宽肩略侧,以高壮身形为女子挡住风头,浑沈嗓音徐慢地道:“……多岛海域岛屿数量庞大,有些还是无人岛,但若以吕宋大岛为中心,方圆百海浬的大小岛屿都还算安全,不过姑娘往后要想出大岛逛逛或办事,身边仍是需要有人护卫,不好贸然离岛。”

  “嗯。”姑娘微笑点点头,眉眸温顺。“雷萨朗大爷干脆唤我丹华吧,总不好姑娘、姑娘地叫唤。”

  雷萨朗甚为愉悦地低笑了声。“也好。你是我借来之才,帮我管着大岛宅第,往后要相处在一块儿的,咱俩不如就互称名字。”

  陆丹华微瞠眸,颊泛淡霞。

  “这样不好。不行的。您和大姑娘是知交好友,这中间主仆的分寸还得拿捏,丹华称您一声主爷吧。”

  对称呼这玩意儿,雷萨朗没什么意见,只要有人愿意把大岛上那片大宅第管理好,让他底下兄弟住得安心、三餐外加宵夜能准时让他们吃得了饱饭,再让酒窖里永远贮有好酒、永远有干净衣物替换,那么,她要唤他什么,全随她方便。

  他哈哈大笑,严峻面庞放松不少。

  “我有个已出嫁的亲妹子叫兰琦儿,她也同你一般,平时温驯可人,一遇到坚持之事,管他事情大小,谁也不能要她让步。”

  闻言,丹华脸更热。

  轻垂颈,她腼腼地咬了咬唇,听雷萨朗又道——

  “巴罗能把你留住,那当真好。你管着大岛宅第,他管着码头总仓,你们俩往后也多亲近亲近,别为之前的事不愉快。巴罗——”

  话中忽地提到那古怪男人,陆丹华呼息略紧,接着再听雷萨朗扬声一唤,她颈背陡麻了。

  今日,一直刻意让自个儿忽略他,拿他当石头瞧,唔……看来成效并不好,他一走近,她掩在袖底的手臂竟起了一粒粒细小疙瘩。

  今天的他穿着汉人的劲装,两腕套着皮制绑手,缠腰、缠腿,两只大脚不穿功夫靴,却仍套着椰丝编织的草鞋。

  颀长身影靠近,她瞄向他干净方大的十片脚趾甲,两手下意识抓紧船舷。

  雷萨朗道:“待会儿在鹿草岛上岸,你陪丹华在岛上走走,那地方你也熟,丹华要有什么疑问,就交由你解惑。”

  “不用的!”迅速抬起脸容,她语气促急。“我晓得鹿草岛啊!这几天我多少探听到一些事儿,知道鹿草岛的岛主明达海和主爷您有生意上往来,交情颇好。那座岛养着成群鹿只,爷您手中香药配方所需的鹿茸和麝迷液,全从那些放养的公鹿身上取得。”

  “嘿,你知道的还真不少!”雷萨朗不禁挑眉,赞赏般点点头。“那好,就让巴罗跟着你混,看能不能混出个名堂?”

  “嗄?”什么意思?她……不懂啊!

  陆丹华思绪兜转,往来回旋,轻布疑虑的眸子不禁转向一旁惜字如金的男人,以为从他眉目间能瞧出丁点端倪。

  只不过……可惜了。

  巴罗仍旧一脸沈宁,俊郁的眼眨也未眨,方颚一点——

  “是。”

  那声淡应,不仔细听还不好捕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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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是什么是?

  根本是在闹她、耍着她玩吧?

  或者,又是她凡事太较真的关系,旁人见她小脸严谨,呆呆板板的,便要逗她、闹她。以往在连环十二岛时,大姑娘偶尔也会这么“欺负”她,没想到来这儿,同样要被闹着玩。

  座船在半个时辰前停进鹿草岛南岸的泊船区,她的新任主爷领着两名手下,随着前来相迎的老岛主走远了,留下她和那个比她更呆板严谨的怪男人。

  决定留下后的这些天,她紧锣密鼓地忙着将这群西漠汉子底下的产业和生意弄明白,有一大部分虽不归她管事,但多少知道些皮毛,学着看懂一点门道,怎么都有好处的。

  而此次上鹿草岛来,她可是决定要好好地走走逛逛,多看多学。

  当然,如果身旁没有谁来跟着她“混”的话,她应该更能自得其乐。

  这座鹿草岛,顾名思义,岛上草多、鹿也多,够她走的了。

  头疼的是,她走,男人跟着走;她快步,男人大脚跟上;她慢步下来,他亦放缓脚步;她干脆不走了,他也伫足不动。

  “巴罗大爷,阁下若忙就请自便,何必非跟着我不可?”说这话时,她依旧温温的嗓音,只不过小透了点无奈。

  她回眸,心头怦然一震,惊觉两人靠得过近了,近得她一时间看不清楚那张背光的面庞。

  她本能地往斜后方挪撤一步。忽然间,灿阳耀目,刺得她差点睁不开眼,而那颗“闷葫芦”终于肯开尊口了。

  巴罗淡淡道:“日头很大,小心中暑。”

  她直瞪住那张黝黑俊脸,掀唇,合嘴,再掀唇,究竟欲说什么,刹那间竟找不到字句,但有火光乍然掠过脑海,瞥见他微汗的额际和颈侧,才明白下船后他一路相随,跟着她走走停停,是在替她挡骄阳。

  心一软,险些冲动地抬袖为他拭汗,对他的怨气自然减灭许多。

  “我很习惯南洋的夏日,没那么轻易中暑……”温温女嗓更低柔。

  跟着,她抿抿唇,一手拨开唇边的飞发,忽而叹气了。

  “倘若那日我真不愿留下,你两根指头还会在吗?”这疑问困扰她整整五天。

  五天前,因为自家头儿一句话,他为了对她赔罪,刀起刀落要斩下身上一、两件东西给她消消气。

  她来不及消气,已被吓得惊叫,大喊道:“住手!”

  他确实听话地住了手。

  千钧一发间,匕首停在他手指上,但那把银匕锋利万分,虽未确实切下,他肤上已渗出血珠,同时亦把她惊出一额冷汗。

  男人们的脑袋瓜到底想些什么?

  是雷萨朗过分严厉,随口一个命令就要底下兄弟自戕身体?

  抑或是眼前这个寡言汉子同她一般,总是太过较真的脾性,才把头儿的玩笑话当了真、上了心,不惜自戕?

  更或者……他是在玩她吗?

  赌她肯定心软,非应允留下不可,才大胆在她面前演出这一幕?

  男人的眼微乎其微一烁,他静凝着她好一会儿,神情认真且严肃,仿佛她的提问重要无比,不得不仔细思量。

  然后,大致是意会出她的疑虑,那张薄而有型的嘴终于掀启,他慢吞吞道:“头儿或者是说玩笑话,但我不是。”

  陆丹华轻抽一口气,尽管他面容淡然,语调寻不到高低起伏,像是随意应付着,她却深刻感受了,他说的全是真话。

  她若不留,他两根指现下早不在了。

  “你、你……你很古怪你知不知道啊?”她冲口而出,一道出,却又小小懊悔了,怕自个儿口无遮拦伤着他。

  “我知道。”

  “噗——”

  真的隐忍不住,她噗笑出来。

  这般笑法很不雅的,她以前从未这么笑过,如今倒被他的坦率惹得不能自持。

  掩嘴笑望他,男人也跟她大眼瞪小眼。

  尔后,他目光淡挪,落在她露出袖口的皓腕,眼神略黯。

  陆丹华晓得他在瞧什么。

  按理,她该乘机将手抵在他面前,让他仔细看看自个儿下了怎样的毒手,要他内疚自责,但,不知是否男人的凝注太认真,被他盯住的那片肌肤竟麻麻痒痒,有些烫.

  “我……嗯……其实不疼了,只是还有些瘀青……”呃,等等!她这个苦主怎么反倒安慰起没血没泪的始作俑者?放下衣袖掩住双腕,她偏着头,越想越奇。

  她腕间曾遭他抓扣,至今瘀痕仍清楚可见。

  巴罗这会儿算是彻底体会了,姑娘家果然不一样,尤其像她这种纤瘦得几要被风吹跑的,真的很不一样,根本禁不起他粗鲁对待。

  但做都做了,还能怎么弥补?

  “你若愿意,可以把我也抓到瘀青。”很坦然地伸出单腕。

  陆丹华瞠眸圆瞪着那只送到面前的劲臂。

  他五指修长,微突的指节让大掌感觉相当有力,指甲修得短短的,被黝黑肤色一衬,醒目亦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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